痛也切切、恨也深深呀!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

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胸中的感慨湧得太多太急,我有一種想對誰訴訴心曲的心緒。

抬頭看,茶樓之上,人聲正鼎沸,逛過了店鋪、蕩過了水街的遊客們,又聚集到這茶樓裏,領略別一番風情。

人們找一張茶桌坐下,掏出特製的仿淸銅錢,在桌上一字排開。一枚大的,一枚中的,一枚小的,俱是圓形方孔,上麵正書“乾隆通寶”,背書“清漪蘇子”,共8個方正字。銅錢顯然用特殊的方法進行了舊處理,黃裏透出斑斑綠苔痕。用手掂量掂量,還真有些沉甸甸的份量呢。不一會兒,跑堂的送上一份小吃。客人們啜飲清茶品味小吃之際,一陣絲竹之聲悠悠慢慢地從前廳傳來: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

這一曲《黛玉葬花》,纏纏綿綿,淒淒切切,又與蘇州舊街的悲涼格調渾然一體,因而聽起來分外傷懷。然而這會兒,人們卻沒有幾個在傾聽。他們被一個激憤的聲音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粗獷的漢子。身量不高,紅臉膛,強健的肌肉從雪白的的確良襯衣裏凸起,說話聲音奇大。隻聽他說:“要說把咱們中國老少爺們的臉丟盡了的,就數著同治、光緒、慈禧那幾個玩藝兒了。有一年,英國鬼子在上海修了一條鐵路,清王朝花了28萬兩銀子給贖了回來。你們猜怎麼著?贖回來馬上就下令拆掉,說那是妖怪變出來的,對大清王朝有危害!你們說是不是能把人活活氣死?!”

滿座響起廣悲憤的咒罵和歎息。不分什麼身份、什麼階層、什麼文化層次,人們的心中都翻騰著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奇恥大辱。

隻有兩個人木雞似的坐著。那是一對金發碧眼的西方男女。真是巧得很,她來自英國,他來自法國,說句玩笑話,該不會是一支新的“英法聯軍”吧?我把這想法對他們說了。他們大笑起來,邀我在桌前坐下。

英國女士樣子很可愛,雖身高馬大,卻不失嫵媚。臉上閃起動人的微笑,首先向我表示了昔日她的祖先焚燒蘇州街的歉意。接著,話鋒一轉,就津津樂道於她見到的三寸小鞋、水煙袋、鼻煙壺、太師椅……她晃動著滿頭金發,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一而再、再而三地驚歎著:“啊,這一切,太奇妙了!你們中國的文明,真是古老,令人羨慕……”

冷峻的法圍男士卻突然把雙手一攤,不無優越感地拽出一句話:“可惜在現代文明中,你們落伍了!”

我強壓著火氣,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你們想必也都了解,中國改革開放的大潮正洶湧澎湃。願意的話,請你們拭目以待!”

走出茶樓,天高遠,山蒼翠,水悠長。

陽光跳上平靜的湖麵,把碧綠的湖水,皸染成一塊閃閃爍爍的星星錦緞。映在天空上,蒼穹更其明淨;映入鬆林裏,古鬆更加蒼碧;映進啼鳥聲,長鳴更加幽深。參觀的人逐漸多了起來,老人、中年人,還有穿著鮮豔如花的孩子。人們饒有興致地從一爿爿商號進進出出,品味著今天,議論著昨天和前天,暢快地笑談著。

蘇州一條街,雖然景物依舊,但已麵目全非了。

聽,昔日末代皇帝的胞弟愛新覺羅.溥傑,當街吟誦起他為蘇州街複原誌喜的詩句:

回首康乾昔

曾誇綿繡街

南風橋接逕

帆影鏡當街

金碧淪兵劫

荒蕪委草埋

今朝輪奐美

十億暢開懷

不知為什麼,這使我想起了至今滯留在清東陵之中的曆代帝王圖像。你們一個個正襟危坐的最高統治者,聽到你們胞弟的這番歌吟,心下作何感慨呢?

這就是曆史。五千年的中國文明發展史。曆史總是向前發展的,人類總是在逬步雖然有時順暢,有時緩慢,有時滯澀得簡直停止了似的。但驀然問首,你會發現,曆史的腳步,其實早把昔日邁過去了!

離開蘇州街的時候,已是燈火闌珊。

在湛藍的夜色中,浮漆豔彩的蘇州街隱去了,湖麵上平添了一座玲瓏剔透的水晶宮殿。不見了白日的華豔,此刻的蘇州街,如夢如幻,一片恬靜深邃。

嗬,蘇州街,人們認識了你,讀懂了你,體味了你也就記住了你。人們也告別了你。

再見了!蘇州街!你終於從曆史中涅槃,那也就會成為新的曆史創造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