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李國文也真不容易,實現這個誓言何其艱難?一是需要境界,有的人自己走了背運,就詛咒別人也倒黴,所謂“我得不到的你們也甭想得到”。二是需要實力,當年的右派都是被人睬在腳下的人下之人,你個小右派還膽敢做作家夢?野心不小哇!幸虧李國文心中的文學之火始終熊熊燃燒著,他始終也沒有放棄讀書和寫東西練筆。不讓讀別的書,就讀讓讀的《紅樓夢》,賈寶玉、劉姥姥和十二釵們,一直跟著他修完了貴昆鐵路、湘黔鐵路和枝柳鐵路,最後他對《紅》熟悉到隨便說一段詩詞都能背下來的程度。不讓寫東西就偷偷寫,然後化個假名寄往編輯部,就這樣也悄悄地發了幾篇,過了好幾把文學癮——誰知有一次就壞了事,他化名發表的一篇小說被某當權人物看到,說是寫得好,派人查找作者,準備委以重用,結果一內查外調,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好家夥,右派分子都混到我們無產階級文學陣地來了,這還了得!”李國文狠挨了一頓批,之後,再不許他投稿。

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直到新時期文學的春天蒞臨。

此時恰當其時。1976年“文革”結束前後那一段時間,“形勢”不那麼緊張時,李國文請病假回到了北京,外麵天下大亂,他得以躲進自家小樓,讀書。這時他的條件可真好,頭上沒人“專政”了不說,劉老師所在的鐵路文工團圖書館,又剛剛購進了一套嶄新的《二十四史》,根本沒人看,劉老師就近水樓台先得月,長期借回家,成了國文老師的專用書。這段快樂的讀書時光一直持續了五六年,待大家都寫小說他也開始動筆時,《二十四史》已經全部熟讀,於是,“文化”這個很空泛的“家夥”,化成了李國文筆下實實在在的方塊字。

一發而不可收拾!

正是因為文字罹難的艱苦平生,正是因為來之不易的寫作權利,使得李國文格外珍惜今天寬鬆的寫作環境,他曾經說過:“現在是文學創作最好的時期,又不扣帽子,又不打棍子,也不搞運動動不動就剝奪了你的寫作權利,還有那麼多報刊給提供發表園地,多好啊!隻要你作家們有才華,寫就是了,這在過去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啊!”因此,李國文也就格外珍惜這寬鬆環境的基礎——文壇和諧的人際關係,再不讚成批這批那。有一次在一個研討會上,我甚至看到一向講求寬容待人的他,竟過分激烈地批評一家報紙,以至差點兒釀成衝突。當時在場的所有與會者都愣住了,不明白他為什麼火氣這樣大?後來我了解了他的觀點,才明白,他是因為反感這家報紙的一位年輕編輯“老發大批判文章,今天批這個,明天批那個,把一張報紙辦成大字報了。”雖然對他那個激烈發言,至今仍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看法截然不同結論完全相反,然而李國文的出發點,的確是從“寬容——和諧”的大道理上上路的,他始終堅持認為自己沒有錯。

為了寬容竟釀出一場“戰事”,這也是李國文始料未及的吧?

從李國文的麵相上,還可以看到他的價值觀:他喜歡什麼?看中什麼?最珍視的是什麼?他討厭什麼?反感什麼?最憎恨的又是什麼?

他最憎恨的是小人,最珍視的是文化。

我曾跟他有過兩問兩答,一是問他何以能這麼長久地保持著旺盛的創作力,而且水平的紅線還總在持續上升?二是問他怎麼又從一個小說家變成了小說與隨筆兩棲,而且據我認為他的隨筆比小1兌寫得還有光彩(關於這一點國文老師自己可能不這樣認為,但他隨便別人怎麼評價,他說:“那是你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