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逼得無可奈何,也隻好像你遠古的祖先一樣,虔誠地跪下來,祈禱上蒼,說你想哭,你渴望哭,你乞求哭!上天卻偏偏要懲罰你,不但不肯施於潤澤,還要挈你到熊熊烈火中去幹燒。

於是,你的根根秀發變成條條繩索,一叢叢地將你纏緊.再纏緊。你的雙眸被燒成兩個血紅的空洞,你覺得整個世界變成一片火海。你終於忍不住高聲喊叫,撕心裂腑:“是我錯了嗎?是我有什麼違犯了天條?”

這時候,你多麼羨慕那些會哭的女人!

她們會成串成串地掉下珍珠一樣的眼淚,或“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或“蒼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或“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於是,世界便融化在這如歌的嗚咽裏,一條條美麗的彩虹飛架,迎迓她們乘風扶搖。縱使男人一時有千條難處萬般艱辛,不能立即送她們蓬萊直取,也會攬起他長城般的臂膀,將她擁在他寬厚的胸膛裏。

男人喜歡女人的眼淚,那是他們英雄氣概不竭的源泉。

可是多麼不幸你這個女人卻不會哭。雖然你明白哭天抹淚可以鞭策男人,苦難卻早已將你徹底異化了,你不再愚蠢不再夢幻不再期冀不再會哭,這就不但使你失寵簡直使你成為危險的對手.令武大郎像發怒的獅子一樣聳起利箭般的鬃毛,凜凜地盯著你撲將過來。別看他店開不好,整你可是輕車熟路,遊刃有餘,隻需動動兩個手指頭。世界的秩序早已千古排定,你可以裝瘋可以賣傻可以欺騙可以發嗲可以耍些小聰明小手段小陰謀,可是你不能輕視他們,隻能向他們去哭,不然他們就要送你一頂“不溫柔”的帽子,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這其實也並不難理解,太陽再昏瞑的時候也叫作太陽。

於是你不能不認真地考慮這個嚴重的問題:女人小會哭有多小方便?

你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圖畫:

在一片莽莽蒼蒼的大荒原盡頭,立著兩匹馬,上麵坐著兩個女人。她們的年齡一樣、體力一樣、目標一樣、時間一樣,麵對的危險也一樣。不同的是,穿紅衣衫的女人會哭,哭來了浩浩蕩蕩的驃騎為她踏荒開路,哭來了忠心耿耿的侍衛隨她鞍前馬後,甚至哭來了周周到到的騎士為她打傘唱歌。於是她的旅程就不但平坦、舒適、愜意,而且充滿詩情畫意,她輕鬆自如就到達了目的地。而另一位白衣女人人不會哭,於是她孤零零地上路了。大荒原把它全部荒蠻、猙獰和殘酷毫不客氣地展示給她.虎豹豺狼、蛇蠍蟒蜥、沼澤陷阱、土著強盜,就連天公也抽來雨鞭擲過炸雷……當白衣女人曆盡千辛萬苦到達目的地時,她已傷痕累累,衣衫襤褸,披又散發,內心極度淒涼。她相依為命的馬也和她一樣血肉模糊……

隻因為她不會哭,她命裏注定便要受這樣的苦。並且,這還隻是她一生千百次跋涉中的一次。

女人不會哭真是夠悲慘,沒有男人寵她幫她護衛她,舉起雙手托住她頭上的一片天;她也無從逃匿無從苟且連自慰一下也不可得。心閘裏的情波恨海無從奔瀉,苦海茫茫,何處才是綠洲?

然而女人不會哭終屜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你可以直著身子走路。你可以睜著眼睛看人。你可以率直說話真誠做事善良待人。你可以輕鬆自在地歌唱、歡笑、打扮、化妝、遊泳、爬山、讀書、寫作、看電影。你可以永遠永遠都不去忍受下跪的心裏屈辱。

這樣在你麵前,太陽才是真金,月亮才是真玉,天空才是真鑽石,大地才是真翡翠,女人也才真正是你自己。完整的山嶽完整的江河完整的森林完整的草原完整的城鎮完整的村莊完整的花草樹木完整的銀河宇宙,是要由完整的女人和完整的男人共同托起的。

當然,人非草木,誰心裏不在奔突著愛與恨、恩與怨、甜與苦、起與落、悲與歡,離與合的赤紅滾沸的岩漿?女人更不是聖人,總有軟弱衰微的時候。逢到這種境遇,趕緊跑回家,關起門來獨處。或歌,或蹈,或烹調,或縫紉,能夠的話就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大場。哪怕哭得地動山搖,也要穩住了自己。男兒有淚不輕彈,女兒有淚不乞憐。人生對男人女人來說都不輕鬆。高倉健曾說過:“作為一個男人,要忍耐的東西太多了。”其實,女人要忍耐的東西更多……

那麼對於我們這些以文學為生命形式的女人來說,就應當格外感謝上天的垂恩。

哭不出來的時候,去尋來一支筆,任洶湧的心潮滔滔滾滾,一瀉千裏。駕馭著驚濤駭浪雷奔電突,可以視作生命的最高享受。

哪個女人都會哭,隻不過內容、形式往往不同,目的也不同,價值也不同。要叫我說,真誠加上自尊,這是最為美麗動人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