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惟一的要求就是一套房子。
五
日影西斜了。
今天的夕陽有點怪,像一隻沒有睡好覺的大眼睛,裏麵布滿條條血絲,瞪著流浪的我和我的女兒。
女兒有點害怕了,拉拉我的手:“媽媽,我累極了,咱們回家吧?”
我俯下身,用胸膛擁抱著女兒:“好孩子,我不是跟你說過咱倆相依為命嗎?媽媽的懷抱就是你的家。”
女兒張開小手摟住我的脖子,乖乖地靠在她的“家”上。有我在,她就感到安全、感到溫暖、感到甜蜜、感到幸福。我就是她的房子,可以為她遮風擋雨,可以為她除病去災,可以為她趕走黑暗的壓迫和壞人的欺辱,可以為她創造一個人文意義上的最溫馨的家。
可我們真正的家在哪裏呢?
還有比房子更重要的精神的家園!
1993.8.27於北京協和大院
不喜歡做女人
7歲的女兒兩手背後,使勁貼在牆壁上,像一幅題名為《不服》的浮雕。
她雖然閉上嘴巴不響了,但仍高昂著小腦袋,不時地拿白眼翻我一眼。今天她不好好練琴,卻偷偷溜出門,和一群七八歲狗也嫌的男孩子拍洋畫去了。拍得滿身山川滿臉江河,可是她興奮得像喝醉了酒,臉上放著紅光地回來了。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在和那些男孩子爭鬥時,她那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
我氣不打一處來,數落數落著,橫著就飛出一句:
“女孩子能這麼瘋?”
活一出口,立時就後悔了。可是女兒已經聽得清清楚楚,大聲抗議道:
“女孩子怎麼了?”
我無言以對。
“不喜歡做女人”,從心底裏,總有這不喜歡做女人麼一句想說出來的話。
其實,這還是選擇了溫和的態度溫文爾雅的說法,滿心裏一個勁兒想喊出來的原活是:“恨老天爺不公,把我屈生為一個女人!”
怎麼了?你?就不怕男人們說你不女性、不溫柔、不典雅、不賢淑、不柔順、不安份?這年頭,據說男人們最推崇柔情萬種的“真”女人,若是他們說誰沒有女人味兒,得,這女人算是整個地“沒”了。
可是你分明聽到無數女同胞在向你哀歎,歎她們生就女兒身!
“你還不服氣啊?”我摸摸女兒的小腦袋,想把氣氛緩和下來。
她卻一撥楞躲開了。鼓著小嘴巴窮追不舍:“你說過,你最恨人家說女孩子怎麼怎麼著!”
一陣颶風在我心裏掠過。我隻有苦笑,是的,我說過。
自小,我就恨這句話。
每回在我玩得最酣暢喊得最痛快的時候,身後,總會響起一個幽幽的聲音:“女孩子家家的,可不能這麼瘋!”
這是我的老祖母。她是一位從三從四德時代過來的淑女,從來沒有任何飛短流長追逐上她的玉潔冰清的腳步。她極和善板慈祥從不高聲,可是她的翅膀好重好厚密不透風。每逢我想伸出小腦袋看看外麵的世界,她就把我遮得更嚴實,一邊幽幽地說:
“蕙呀,這全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
怎麼是為了我好?
也不知道上帝的本意如此呢還是被人類歪曲了,他用亞當身上的一條肋骨造出了夏娃,女人們就生生世世成為男人們的附庸。
太古老的故事本不必說了。可誰知,這故事竟是這樣的古老,以至於演繹到今天,似乎還沒有進入第一章。麵對21世紀的晨曦,女人們根本就沒有了生活的激情,因為她們不僅沒能掙脫柴米油鹽的樊籬,反而又增添了一種更可怕的世紀病——女性精神貧弱症。
這病症好熬煎好難耐啊!
奉獻嗎?
——男人們地要求越來越高了,不僅要女人做妻子,還要同時兼做母親、保姆和情人……
犧牲嗎?
——永遠無底的深淵,你就是把自己熬幹、累死、蠟炬成灰、絲盡蠶去,也是日月經天,江河行地……
痛苦嗎?
一一為了誰?連對象都找不到。麵壁空闐,你呼不住風喚不住雨……
隻剩下一個悲哀。
哀,又莫大於心死。
“好了,你去吃飯吧。”我倦倦地朝女兒揮揮手,沒心思跟她理論了。
“不吃!”女兒卻又強上勁兒了。小眉頭皺得老高,小胸脯一起—伏的,倒像受了天大委屈。
“那你說,你要怎麼樣?”我忍不住聲音又提高了。
她重又變成那幅沉默的浮雕。
母親走過來說:“這孩子,可比你媽小時候厲害多了。”
我心裏一驚,隨即又是一陣颶風:我這是怎麼了?那時候,不是最恨人來限製一顆女孩子的心嗎?
曾經一百次地問老祖母:“女孩子為什麼不能玩繃弓子爬牆頭?……”
老祖母總足低下眉心,幽幽地說:“這是命呀,女孩子的命,女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