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府裏的陳設依舊,縱然回來並非心甘情願,畢竟是住了多年的地方,多少存了幾分念想。經過庭院,眼角的餘光撇過那曾被我糟蹋了的牡丹園,還是我離開時的那般樣子,似乎已經很久未經打理了,“院子無人打理嗎?”我停下來,試探地問了一句,玲瓏看了看我低低地歎了口氣,解釋道,“小姐走後,老爺不讓任何人動這片園子,也不再移栽牡丹花過來,有時候盯著一些開敗的,一看就是半日,久而久之,園子裏的牡丹花多半都死了。”
果真是花無百日紅,就算是多年的精心栽培,如今敗了便還是敗了。曾經如此厭棄,如今卻再也恨不起來了。
夜幕籠罩下的左府顯得淒涼又有些空蕩,四下裏黑漆漆的,唯有父親的屋裏亮了些許縹緲的燭光。
“李伯和慈姑姑他們已經睡下了,老爺現在由琉璃伺候著,知道您要回來,老爺或許在等著呢……”站在父親的房門前,我竟一時有些無措起來,大半年不見,那個恨我入骨,我又恨他入骨的左相如今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輕輕的推開了門。屋內的燭火一陣狂亂的搖曳,慢慢安定下來。
“小姐……”琉璃似乎正要出去打水,見著我,手上端著的水盆險是沒拿穩,盈盈的淚光在眼眶裏打著轉,半晌擠出一句,“您可算是回來了……”
“抱歉,害你擔心了,”我抬手拂去她臉頰上的淚水,猛然聽見屋內的幾聲咳嗽,“你先下去吧。”琉璃聞言,回頭朝著屋內的床榻上望了一眼,點了點頭。
房門被輕輕闔上,我才慢慢地向著床榻邊走去……自小父親在我眼中的樣子便一直是不可翹首的威嚴模樣,畢竟是曾隨君上征戰沙場的將士,縱然恨他,但他的強大卻是無可否認。然而此時此刻,記憶裏那樣不可一世的他卻虛弱地躺在床榻上,臉頰清瘦了許多,鬢角的頭發竟全白了,雙眼有些渾濁,怔怔地望著一處出神。是我不願承認還是不曾在意,那張結著冰霜般令人恐懼的臉其實也在被這些年月一點點的剝離,瓦解。
“父親,”我輕聲地喚他,他猛然地一顫,似乎從什麼夢境裏突然醒來。
“瀾川……瀾川……”他沒有看向我,嘴裏卻呢喃起了我的名字,迷迷糊糊地也說不清楚,伸手在空中胡亂抓了一通,然後泄了氣似的垂下來。
我看著他無助的樣子突然很想笑,唇角勾起,像是看著某一場報應,可是臉頰上卻是劃過了一股溫熱,苦澀的味道讓人笑不出來。
我握住他那隻有些枯瘦的手,手上有很多繭,粗糙得有些生疼,“你不是恨我嗎?不是巴不得我死嗎?怎麼一個勁地叫我的名字呢?你不該躺在這裏迎接我的歸來,你隻該是那個怒喝著要與我再無相見的左相……”
他的眼珠似乎動了一下,遲緩地轉到了我這裏,“瀾川?”
我看著他,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就這麼盯著我,然後緊緊地抓住我的手,用盡力氣地對我反複說著一句話,“你是清白的,左家是清白的,去找君上,去找君上……”
走出房門,隻有陸黎昕倚在外頭的亭廊裏候著,見我出來,靜靜地走到我身邊。
“玲瓏和琉璃呢?”
“我吩咐她們先下去替你收拾屋子了。”
“恩,”我低低地應了一聲,看向外頭仍是不見月色的陰天,“他是怎麼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請大夫來瞧過了,老爺年輕時征戰落下了病根,又加之常年憂思勞頓,如今含冤更是心火鬱結於心,近幾日精神又恍惚了些,不肯吃東西也不肯喝藥,偶爾清醒的時候便會念叨著夫人和小姐的名字……”
這個人也會念叨起我的名字嗎?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難過。我有些無奈的苦笑讓陸黎昕見了,便似是而非地問了一句,“小姐,還恨老爺嗎?”
我一頓,躊躇了一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和他或許從來都說不清楚誰欠了誰,這麼些年,我不快活,他也不曾快活。你說,多可憐?”
皇都裏的風總是少不得骨子裏的寒,吹得我有些困乏的身子倒反清醒起來,我看了看父親屋內愈漸微弱的火光,既是我惹出來的禍端便由我來承擔……
“黎昕,明日隨我去一趟雀鳴坊吧。”
在認識蘇容暻以前,雀鳴坊在我眼中是個傳說的地方,它的富麗堂皇也好,歌舞升平也罷都不過是道聽途說來的。想起第一次來雀鳴坊,蘇容暻在我眼中還是個樂師,我也不過是跟著他在坊裏的大堂中聽了一曲琵琶所奏的《長安月滿》。
一隔半年,自那次突如其來的崩塌事件後,雀鳴坊經了重新修繕,倒是與從前別無二致,四周一圈異色瓊花,熏著從南疆進貢的如蘭香,殿前一雙金樽銅鶴,東西對著各是四張翹腳八仙桌,中央支起一張七尺圓台,梨花木鍍著昆侖山的寒玉,羽線梭織的綢布上繡著的是對鳴的貔貅,好生氣派。隻是物是人非,見著客人稀稀落落的,恐怕也是那些達官貴人們在揣度聖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