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文房四寶(2 / 2)

所以東方的紙傳入歐洲,簡直是福音,李約瑟毫不猶豫,把紙列為四大發明之一。中國造紙術花樣很多,宋朝蘇易簡《紙譜》說:“蜀人以麻,閩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麥麵稻稈,吳人以繭,楚人以楮為紙。”但萬變不離其宗,總是繞著植物纖維打轉兒。蔡倫改良造紙術,用的是樹皮、破布、漁網—還是纖維。左太衝寫《三都賦》,導致洛陽紙貴,可見公元3世紀時,紙書已經很流行了。到唐朝,中國人已經有閑心在紙裏頭摻雜各類花色印紋,做出各類信箋來傳情達意了。宋朝人已經把紙推廣到了床上,朱元晦拿些紙做的被子,寄給陸遊蓋,陸遊認為紙被和布衾差不多,而且“白於狐腋暖於綿”。

筆是寫字的工具,墨是字的痕跡,紙是承載墨的載體,文房四寶裏,成品裏最不顯眼的是硯,然而別稱也最多。蘇軾喜歡婺源龍尾山的羅文硯,於是寫了篇《萬石君羅文傳》,都把硯叫成萬石君了。至於其他墨海、墨侯、石友等,不一而足。批《紅樓夢》那位,還叫脂硯齋呢。古代做書童的,尤其要懂得跟硯打交道,如何滴水,如何拿出一錠墨來,如何安腕運指、凝心屏息,磨出主人需要的墨。磨得好,就是有靈性慧根;磨不好,主人搖頭:真是粗人!

文人可以多喜歡硯呢?當年米芾被宋徽宗召去寫字,米芾見天子桌上有個好硯,喜歡上了,就著硯磨了墨,寫完字,抱著硯台說:“這個硯台經臣濡染過,不能再侍奉陛下了,請讓我拿走吧。”宋徽宗也是好脾氣,答應了,米芾喜出望外,抱著硯回去,手舞足蹈。宋徽宗隻好歎氣:“都說米芾是米顛,名不虛傳。”

硯需要好石頭。張岱說過個故事:他托朋友秦一生為他找石頭,自己外出了。秦一生得了塊好石頭,請一個北方朋友看,北方朋友指了指石頭上的白眼說:“黃牙臭口,隻配支桌子。”秦一生放棄了,北方朋友趁夜花三十兩銀子,把這石頭買了,就製成了一塊好硯,上頭五小星,一大星,注道:“五星拱月。”張岱自己去看時,燕客捧出硯來:隻見那硯赤紅色猶如馬肝,酥潤如玉石,背上隱著白絲形如瑪瑙,麵上三星墳起如弩眼,著墨無聲而墨沉煙起,真是好硯台!可見明朝時,為了好硯,連朋友都得騙呢。到了後來,硯台也不是為了實用使了,比如呂留良收藏了二三十方硯,估計也未必用。這方麵,蘇軾頗為豁達,黃庭堅打算給他買些新硯台,蘇軾說:“我隻有兩隻手,其中一隻會寫字,要三個硯台幹嗎呢?”

張岱和呂留良們的例子,可見文人們的毛病。文房四寶固然是好,尤其是紙,真是為西方文明傳遞幫了大忙,但在中國士大夫書齋裏,連同其他筆洗、筆架、鎮紙等物,越到後來,越成了賞玩之物。精雅細致,作用於感官令人愉悅,塑造出中國文化獨有的書卷之美,但時代的潮流總是趨向於簡便易用的。20世紀,受了經史子集教育長大的朱自清先生認為:毛筆的問題,在於不便。毛筆須用硯台和墨,又不能掛在衣襟上;毛筆寫字,比水筆慢得多。其實近世的鋼筆,乃是文房四寶功能的集合—鋼筆墨水是成品,直接灌入鋼筆中,就省去了硯台。一支鋼筆一張紙,便能寫字,而且速度快。自然,硬筆書法永遠無法代替軟筆,一如素描和寫意山水永遠是兩個世界,但從實用角度而言,確實快得多了。

所以文房四寶成為一個時代的陳跡和紀念,也並不意外。至於強行懷舊去使之複古,也未必需要。時代是會往前的,而每個時代的文明,是由那個時代獨一無二的氛圍所造就。在21世紀使硯台磨墨,使毛筆寫書法,注定是一種懷舊,時光的駐留畢竟是幻覺,就像紙代替絹冊和竹簡似的。我們能做的,也就是時不時地回頭想一想:世上曾經有過一個無比珍愛文房四寶,並使之蕩漾出雅致文人趣味的時代,這真的很好。

然後,過去的就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