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2)(1 / 3)

緣紙而上,也許會揭開那個並不複雜的謎底。那個困擾莫言童年的早期記憶——饑餓,幾乎每每要躍出來,在紙麵上畫出它永無可磨滅的印跡。《五個餑餑》、《糧食》、《鐵孩》裏寫的不隻是自己的饑餓,自己隻是饑餓的一個目擊者、參與者或受害者,但是每每在別人的故事裏,那饑餓的體驗卻是私人的,沒有挨過餓的人寫不出那樣的慘狀:“大一點的那個嘴裏嚷著餓,手仲進伊的衣兜裏掏摸著。小一點那個……嘈嘈著跌到伊胸前,用烏黑的手掀起伊的衣襟,將一隻幹癟的乳房叼在嘴裏,惡狠狠地吮著。”當然福生與壽生均一無所獲,隻有失望地哭。這時再寫伊——“伊心中酸酸的、麻麻的,歎息一聲,手扶著門框,慢慢站起來”。接著是婆婆呼天搶地的吼哭聲,背野菜回來的女伢梅生細細叫一聲娘的怯怯以及被指責後的抽抽搭搭,野蒿放在捶布石上砸時在木棒下麵發出的噗噗聲,“明媚的陽光照耀著那張金黃色的臉,反射出綠綠的光線來”,於是這樣的句子寫下來,用一種心靜如水的筆調,卻是極度壓抑的,甚至酷似魯迅以致那瀝瀝落下的麥粉亦變成了“枯澀的雪”,就這樣,拉磨的女人伊用吞食貯物的方法回家後探喉催吐,這位三個孩子一個婆婆的母親跪在清水瓦盆前雙手撐地高聳胛骨吐出豌豆、穀子、高粱、玉米粒的樣子,我終生難忘。莫言寫的是20世紀60年代初,不知寫它時又是哪一年,作品後麵沒有注寫作年月。也許有另一番意思。就像《鐵孩》的寫作也隱去光陰一樣。父母兄姐、公共食堂、大煉鋼鐵的故事背景,注定這樣的背景作為幕布拉開,總會有一些異人上場。“我”遇到了鐵孩也不偶然。從“我看到他果真把那鐵筋伸到嘴裏,‘咯崩咯崩’地咬著吃起來”到兩人商量著不把鐵能吃告訴別人,“大家一起吃起來,就沒我倆吃的了”再到“鐵軌鐵軌,你放老實點,你要敢不老實,我就把你給吃了”直到兩個孩子吃鐵吃得昏天黑地,被人提了去擦身上的紅鏽。故事看似荒誕不經,還有著教人笑出來的調笑,卻回味苦澀滿口。食鐵的孩子走投無路,不也影射了煉鐵時代的人的深度饑餓,而鐵都能拿來“咯崩”地嚼了這種想象力不僅在餓極的瘋子那裏有,而且在將某種理想病魔化為躍進的臆狂症病人身上也存在著,或者,它不獨是某種生理的病態折射了。這樣引申,不知是不是多餘。我以為莫言快感於那副利牙咬生鐵時的所向披靡式地贏取。在這幅場景後麵,藏著的是另一番真實——

那時候我們這些孩子的思想非常單純,我們每天想的就是食物和如何才能搞到食物。我們就像一群饑餓的小狗,在村子裏的大街小巷嗅來嗅去,我們吃樹上的葉子,樹上的葉子吃光後,我們就吃樹的皮,樹皮吃光後,我們就啃樹幹。那時候我們都練出了一口鋒利的牙齒,世界上大概沒有我們咬不動的東西。我的一個小夥伴後來當了電工,他的工具袋裏既沒有鉗子也沒有刀子,像鉛筆那樣粗的鋼絲他毫不費力地就可以咬斷,1961年的春天,我們村子裏的小學校裏拉來了一車亮晶晶的煤塊……一個聰明的孩子拿起,咯嘣咯嘣地吃起來……我們一擁而上,每人掄起一塊煤,咯嘣咯嘣吃了起來。村子裏的大人們也撲上來吃……人們開始哄搶。

四十年後,2000年作者在斯坦福大學作演講時,這段回憶就。附在《饑餓與孤獨是我創作的財富》題下。這裏,“我”是目擊者也是參與者。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個人的,群類的,在此已難分你我。但是莫言在記述時仍然不舍個人體驗,他沒有去直接說教批判,而是借助時光的光影濾著那暗色,在梳理時又不致讓那個人的體驗隻停留在一己之悲歡,那麼怎麼做,《糧食》中是伊,《五個餑餑》裏是叫花子“財神”,《鐵孩》裏是鐵孩,甚至《貓事薈萃》裏他還借哥哥撂出這麼一句:“連你都吃了一塊魚”,我看我再也難忘陳姑娘夾魚扔給貓時祖母腮幫子的哆嗦。莫言競用了人與動物的比較法,教人複又何言!

食色之性,人倫之常。本能的記憶大約最難將息。莫言自述他成為他這樣而不是像福克納或海明威那樣的作家,其根本理由在他的童年經曆,對於這一點莫言自信:“我認為這是我的幸運,也是我在今後的歲月裏還可以繼續從事寫作這個職業的理由。”饑餓使他成為一個有深度生命體驗的人,與之並行的,是與這饑餓體驗共生的孤獨。像一個餓壞了的孩子尋求食物一樣,一個孤獨的孩子也會如飛蛾撲火般尋求與人發生親密聯係的一切溫暖的可能。《初戀》、《沈園》、《民間音樂》、《白狗秋千架》、《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夜漁》、《翱翔》探索了人類最親密關係兩性間的數種可能性,訴說著一個孩子對成人世界的溫存的想望。卻是一律的失意。《初戀》、《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寫於不同時期,更寫的是不同時期:一個在童年的初戀,一個是成人進入中年後的對美的莫名的追尋;場景變換也可謂大,一個鄉村鄉委院外一個京城長安街上。然而心境卻也莫名的一致,再不是那個牽一頭羊終日逡巡於鄉委院外以致羊啃光了大門外可憐有限的草皮的時代了,可是眼見一對男女騎士般尊嚴又聖潔的儀態從容漫步於玉泉路至建國門的十裏長街時,那渴求親近的心仍然會怦然一動,不隻是好奇或者簡單的吸引,而是什麼被點了一下,那暗下去的火又亮過來。可是兩者都沒有給這火以火,卻是一盆水澆下來:多年前是那個別發卡的女孩大叫一聲“你想幹什麼”而對“我”的鋪在地上的影子啐了一口且高傲地走過去;現在是驢馬立定,對著心一陣狂跳——期待已久的結局也許就要出現了的隻一個人跟到底的“侯七”各自翹起尾巴,拉出了十幾個糞蛋子,然後像電一樣往前跑去。時隔三十年,兩個故事裏的這一個人所麵對的仍然是一個結局,相失。是追尋者與追尋對象兩者間的隔斷,沒有接通的交流,心上關山千萬,莫言字裏行間的幽默自嘲裏仍然有一層灰色,它時時如雲翳般進來,將了燦爛換做陰霾。但是仍然還有陽光,那個叫張若蘭的,那個黑驢上款款騎行的美人——你可以把她視為一種對美的愛情,更可以視為人生不同階段的理想象征;那個騎驢而行的女子,她點燃的火絕非隻是情事,那火引我們走過了一長段路,雖然最後那結局你我始料不及無從把握,卻畢竟那是一節長人生命的長路。畢竟,兩部作品呼應著,不得而得的相失之境也因之會有另一種溫潤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