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個叫“我”的孩子
20世紀末最後一年,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1998年7月至1999年8月間,我出差三次過膠東半島。高密一站是我乘坐的510次列車從起點到終點的第25站,這一站停站時間長達23分鍾,我沒記錯的話,是上午9:58至10:21分,1059公裏的來回,減去一次公路歸途,五次加下來,在高密這個地點迄今我待過115分鍾。列車緩緩啟動,馳過眼目的是成片的高粱,青綠,沉默,這是一個作家的故鄉,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讀著它的故事,覺得認識它很久了。而在遠處目力不及的麥田邊,在農人經過的太平常不過而熟視無睹的某一個有著石貢桌的翰林墓的鬆樹下,是否還藏著像阿義一樣的孩子?這個身體受傷致殘的孩子的體內是否還完整地藏著另一個疼與恨都未能最終奪去他心底愛與善的那個更小更嬌嫩也更強大的孩子?阿義。他昏過去,也許是死掉了。如果不是,待他長大後,他體內的那個孩子的命運又會是怎樣一種境遇呢?在等著他?”
仍然記得寫時的心疼。
阿義是《拇指銬》中的主人公。記得他在咬掉了自己拇指掙脫冰冷指銬昏疼地仰麵倒地的一刹那所看到的那輪月亮,莫言對這月亮極盡描寫,卻節製到放棄了自己一貫的鋪張,語言在這裏成了一種無言感,他向前栽倒,他嘴觸地麵,他的靈魂一樣的孩子——那個赭紅色的孩子從身體裏鑽出,他揮著雙手,收攏草藥,他奔跑,這時月光再度出現——紛紛揚揚的月光像滑石粉一樣從他身上流過去。一間草屋橫在月光大道上。他張開雙臂,撲進母親的懷抱。迄今我仍然認為,這是莫言寫的小說中最好的一部。雖然他的深厚才情,並不是這一部作品所能囊括的,而且他的語言多重,筆調各異,也不是這一篇短作所能涵蓋的,但是我仍然堅持認為這部作品體現了莫言最基本的言說,在最基礎的層麵也可以說是最心靈的層麵,那些所謂的機巧與技術與對他的備受矚目的長篇——從《紅高粱》家族到《酒國》到《檀香刑》的諸多稱譽以及研究者筆下諸多諸如神秘、民間、邊緣、詭異、本土或者什麼別的詞彙,失著血色。在諸多名詞的定位與形容詞的描述中,真正的莫言是在言說之外的。如果必須說的話,隻是有一種蘊藉在裏麵。這個人,質樸、善良,最主要的是,他追求真相(這可是離那論家言說的詭秘神異或者如爆炸的拉美文學有些遠),他追尋探究的無非複雜人性中最基本的東西(這一點離同時代諸多作家所探究興味的人性之複雜多變也有異樣),他尋思根本,所以縱有烈火灼熱的《紅高粱》為他贏得自《透明的紅蘿卜》就應具有的藝術聲譽,縱有影像的加入如火般地將那藝術燒向社會市場這樣更廣泛的視閾,縱有《檀香刑》的作者記者編者評者的述說那樣將“民間”一語提調放大,而現如今一貫在作品中多言卻言論中緘口的莫言也一改了沉默作風在近期的報紙雜誌以及海外學院講壇上發展著自己闡釋的熱情,民間,沈從文,為老百姓寫作與作為老百姓寫作的區分等等,詞彙如滔滔洪水,使成人莫言似乎回到了他書中所寫的那個對著樹就能講話而且好說到一發不可休止的童年。盡管說得比以前多,盡管備受關注也“慘遭”拆解,但是莫言的作品在那裏,它不因所言多寡而有增減,依我之見,那種蘊藉,仍然藏著,不因對它外延的描摹塗寫而被揭開。那一種低飛的姿態(姿態放在這裏已經不確切)是我迷戀的。在最深的這層,沒有張狂,鉛華祛盡。
所以,如果真列一個我喜歡的莫言作品名單的話,應該是:長篇《酒國》,中篇《透明的紅蘿卜》,短篇《拇指銬》。這裏,長篇有些弱,真正代表莫言的長篇還沒有寫出來,而中篇稍強,再寫作者自己我以為已寫不過這部,最好的莫言在這部短篇裏,是那個被拇指銬銬住的有血肉的精靈——在這裏,人物與敘述者融為一體,他們彼此相知,共著一條命,莫言將自己銬在與阿義被縛的同一棵樹上,阿義咬掉指頭的地方淌著的是莫言自己的血,阿義就是莫言,就是眼見這故事的每一個人,阿義就是“我”。
說到這裏,你會知道我要說的。我們這個時代言說發達的文化附加在莫言身上的太多——也許最初莫言選擇這個名字也有他的一層深義。一個說話的孩子,這是我們麵對這個沉默不語的世界的作家定位。這是每個人都認可的定位,然而,一個大聲呼叫卻沒有人認真聽他的孩子,世界仍然是世界,孩子身邊走的仍然是過客,沒有人願意停下來聽聽這人講些什麼,人們忙嗬,世界仍然是世界,它不動心,它不了解阿義的疼,這個卻不是每個說話的作家能夠真正體味並堅持的。所以我說,一個如莫言這般被評論界過度詮注的人物(當然現在我也在詮釋著他),一個作家及其作品在曆史當然更多是文學史上的定位與評價,很多時候由不得他的作品自身說話,而到了反成了說話人的說話,話話累加,家族、民間或者更大的集體概念不免要牽進來,沒有錯,能夠引發至此而別的作家沒有,正說明了此與彼的不同,但要我說,莫言之為莫言,他與別人的區別點其實不是這麼大的麵,那就會有重疊,有別的作家也會有的家族或民間——盡管表現上不同,地域不同,風情不同,人不同,但是一個作家與另一個作家區別出來隻是這些個地理或者語言或者容顏的外在差異麼?難道除此之外,再沒有更本質更內裏更細小的界線在那裏,在熱鬧鼓噪的論家評者看不見的地方一直存在著麼?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