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將“媽媽”變做概念,寫圍繞概念的思想;莫言將概念還原,他寫血緣,寫作到了這一步,便是任何言說都變做外圍,變做無謂,便是一切理論都變得蒼老枯澀,變得無色無味。
而這,就是莫言的文學。
莫言,經由這樣的文學,重新變回到時光裏尋找火光的那一個叫“我”的孩子。在那個離心靈最近的世界,人間的氣息——賦予他們神奇的力量。
2002年2月17日—23日
2.朝聖的故事或在路上
我怎麼能製止我的靈魂,讓它不向你的靈魂接觸?
我怎能讓它越過你向著其他的事物?
——裏爾克
在這貧困的時代,詩人有什麼用場?
可是,你卻說,詩人是酒神的祭司,
在神聖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荷爾德林
上篇
一上來就提宗教在我恐怕既不明智也不合時宜,不僅由於它是有史以來懸而未決的話題,而且因為時下很難找到被稱之為信仰的東西。而我的難題在於:這個精神領域最高層次的意識形態延至今日,依然因其界定和評價的兩極差異而爭執不下。它散發雲霓般灼人光彩,同時又朦朧模糊如霧靄。以一個尚無定論、概念不清、自身還是問題的範疇作為論文的開端,就學術態度而言當然失之恰當。有必要聲明的是:我以下所論及的宗教,絕非宗教學意義上的諸如基督教、伊斯蘭教等教義,也非純哲學的帶有理性分析意味的學科研究,而隻指具體人的信仰,是一種心之所向的精神狀態。為著現代社會文化心理背景下的張承誌創作中所表露的既豐富又特異的心理品格與超人氣質的深深吸引,我願意以此作為奠基,期望通過它把另一些問題還原為本色時的容易。
地上的天國
自1984年起,張承誌所有作品都在構築一個天國,《北方的河》、《黃泥小屋》、《九座宮殿》、《大阪》、《金牧場》、《心靈史》幾乎都在為這一“理想國”畫像,雖然落筆不同,角度有差,但這些線條與色塊的所有指向都是一個。
首先,精神現實的困境給這一“天國”的創造提供了可能。現代文明的發展,尤其是商品經濟對人心和靈魂的衝擊,使得我們在物質相對富足的同時恰恰在人之為人即精神上卻失落過多;這二者的不同步所帶來的惡果,更使得真正意味上的人向著物欲層次墮落;這墮落的不可避免與急驟,造成人的進一步畸變與異化。作為信念諸如真理、正義的字眼與意識在人們頭腦中已留存不多甚至可能將消失殆盡,或者早已塵封於麻木的神經之中;作為理想諸如激情、熱切的追求與奮鬥的青春也早已在一大批青年人的口裏、眼裏成了過時的話題與嘲笑、譏諷的材料。反之,浪擲青春、享受生命、膜拜金錢、今朝酩酊的觀念日益成了現代意識(?)的同義語,成了最具“先鋒”色彩的反傳統、反正統的東西:“活得自在點吧!”“輕鬆點嗎!”“他媽的,痛快!”“幹嗎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成了世間的主要對白;享樂主義的生活方式也隨之被推上20世紀80年代之後的中國曆史舞台並占領了精神市場。到處是初級階段的充滿假象的故作輕鬆狀與偽現代派,到處是搞不清名堂與來由的毫無真正激情與樂趣的貼著時髦標簽而流於純形式的Disco與霹靂舞。一切在一夜之間都變成了俯拾皆是、揚手可棄的短期消費,變成了口、目、耳等感官的滿足和刺激。在這世俗的喧囂與欲望的吵嚷聲裏,張承誌一直沉默的心開始顫栗。人若賺得全世界,卻喪失了他的靈魂,這又有什麼益處呢?含有明顯貶褒傾向的疑問開始成為響徹他以後一係列作品內的強大聲音。如同當年萊蒙托夫“悲哀地望著我們這一代人”的《沉思》,張承誌悲哀地望著身後坍塌的廢墟,他要在這廢墟上重建“天國”,為固守自己信念而檢驗這陣地的堅實,也為昭示這一時代還有完全不同的一個強勁有力、引人上升的世界,這世界就是一種超越於時代之上的精神,一種縱貫人之曆史、人之生命的精神,正是這種精神如丹柯之心引導著人類由陰霾、絕望的森林走到今日,走到遼闊;它仍將領引人類走向希望、走向光明,這是一把火,這是一個“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