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那篇言及饑餓與孤獨的“財富”講演中,說到自己的自言自語。他用“才華橫濫,出口成章,滔滔不絕,合轍押韻”形容這種狀態下的自己,他對著一棵樹說話,對著牛說話,一張口肚子裏的話就奔突而出,以致引起母親的擔心痛苦和勸告:“孩子,你能不能不說話?”他解釋說這是“莫言”的起源。然而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一個人的饑餓,不僅是身體生理方麵的食物索求,而且是一種精神交往上的饑餓,或者幹脆就叫它溝通渴望的滿足,人的嘴的功能,不僅在吃,在吞咽食物維持物理的生命;而且在說,在傾訴情感以頤養精神的生命。這兩者,莫言達到了極致。文學,是說話之一種,是言語最高形式的溝通,是世界最不怕背叛的純美戀愛。寫作者自己失愛,但他還給這世界的是愛。或者是文學多少改變了他,倒過來也是,他的參與使文學改變了,使文學也成了有生命的活的東西。失愛與給予愛,這樣一個受、予關係是通過寫作這樣一種形式轉化的,莫言的“說”與多言是一種傾吐,它不同於吞咽,它是給予與付出。這是“說”的意義,也是語言的意義。然而愛的命運亦如短篇的命運一樣寂寞。恨卻成為一種正常(?)的情感,仿佛力度,難道在藝術上、在共鳴上或者震撼力上愛不能抵過恨?評論又在其中如何推波助瀾?這樣寫下去,則是另一篇文章了。
我在這篇專述莫言短篇的文字裏,所能接近的隻是一個叫“我”的孩子。孩子是我迄今都以為是莫言寫得最好的主人公,短篇也如孩子,無論體積上篇幅上還是靈性上,它未脫稚氣,它較之中年的中篇與老年的長篇之世故,保有難得的未成年狀態,這個狀態再遇上一個具有孩童般赤子之心的人,產生出的作品其魅力將是不可抗拒的。作家在已變得蒼老的世界麵前,難道不也是一個孩子?一個不僅僅認識世界多多少少還想創造世界的有著豐富想象力的孩子——當然,孩子也不是任何人都能當的,多數人回不去,隻能停留在成人世界裏,隻有少量從經驗到理論再到經驗的作家,才能在成人世界裏發現童心,或者就是他自己的未泯童心平衡著這個世界。這樣看,“我”有時是莫言——一切作者,有時是“我”——一切讀者,或者“我”,這一個第一人稱的稱謂,就是讀著寫著活著的人——是以各自文本方式完成心靈成長生命經曆的人。“我”既是人物又是作者又是讀者,“我”即作者人物讀者,三位一體,隻不過有兩個隱身於一個後麵,頂著一個形象完成著三者必得同時在場完成的故事。“我”——“人”——“一個人”——“每一個人”,問題到了最後,並不複雜,像短篇一樣單純,卻也如短篇一般含量大。也許我的短篇理想標準定得太高,它不獨說故事,甚至不提供可見的觀念,而是有一天,把一個作家的短篇串起來看,會有一種類似拚圖的東西出現,這個圖像,集聚起來,展現在眼前的正是作家的心靈成長本身,無論沿了時間哪個方向走,那幅展開的圖畫都不隻是技術的高超,打動我的總是那麼一小部分,它存在著,卻不可言談。
所以我不想直接看到觀念的東西,包括民間這樣一層理論的固化與自覺,我不知道這種定語來源於評論家的發現界定為好,還是來源於作家自己的言論強調為好,但是我知道,假如一個作家過分強調說明並成為自己作品的闡釋者和辯護人,那麼他的文學本身的分量便也變得頗可置疑了。
一切理論,如果它隻是生命外的,那麼就讓它在生命外。
所以,用不著去拿別人的理論,隻要深深地看,總會得到自己的認識。這是一切好作家通過作品告訴評論家的。基於這一認知,我從來不願把這樣的作家劃歸到某一個類別裏去,任何類別流派對於他的氣質才華品性都是盛不下的,“我”隻是我,“我”是一個個體。這樣理解莫言,我更願把論家認為他的民間人物的創作係列,隻看成是他的孩子氣地看,饑餓的莫言向往有一個更大的家——像家族一樣龐大的家去溫暖他的精神,保護他的安全,存放他的情感,聽他作為溝通的說話。這才是《地震》、《天才》、《地道》、《屠戶的女兒》等作品產生的根本,並不雕琢到為了某一種概念而如何,當然這個係列有些作品也流露出刻意,比若《神嫖》、《良醫》還有《漁市》,有那急切在裏,甚至有些模仿的痕跡,但是,《天才》寫得確實天才。《地道》寫得堪稱地道,那足以掃除陰霾的幽默令作品一下子煥發了生的神采。
幽默是成年心境裏莫言的愛。
所以我更願意從這樣的閱讀中接近核心。
……小馬駒和小男孩在沼澤中艱難地走著……他們小心翼翼地、躲躲閃閃地、蹦蹦跳跳地尋找著草墩子立足,一刻也不敢懈怠。他們一起扶持著,向燈光走去。他們終於尋到了那發出燈光的地方……
那個小馬駒變做的女性救了小男孩的性命。高密東北鄉食草家族的女祖先是一匹紅馬駒。所以馬駒成了我們的圖騰。莫言在這部幾乎不被評論界重視的短篇《馬駒橫穿沼澤》中深情寫道:還有什麼樣的高山大海能把人阻擋住呢?你、我、爺爺、爺爺的爺爺,世世代代的男子漢們,總是在感情的高峰上,情不自禁地呼喚著:Ma!Ma!Ma!這幾乎成了一個偉大的暗號。從這部講述祖先神話的作品中,我們依稀見到那個涉過沼澤的孩子,那個孩子橫穿沼澤,終於找到燈光的故事,照亮了我們對莫言的長期閱讀。他的短篇,像一隻隻棱角多邊的鏡子,折射出他生命中保存很深的柔弱部分。Ma!Ma!媽媽。他終於喊出了,他的心底的一切故事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