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7)(2 / 3)

也許正因為張承誌本人具有這種精神,他才能擔負起重鑄騎士的使命。他實事求是地寫道:“英雄的時代結束了。英雄的道路如今荒蕪了。”然而,“我清晰地看見有一條雄壯的大河般的道路在山間穀底奔騰蜿蜒。沒有人知道它,隻有我和那些牧人想著它”。這是不朽的信念,是人心的坦途。縱然一代代天驕不複存在了,但是這種強大、無畏,即使在曆史精神的低穀也會不失自身光亮與崢蠑的騎士精神,誰又能阻擋、割斷和抹殺得了呢?

我們的追問是……但是,上帝能在這騎士的創建與追尋中再生嗎?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看來仍是我們唱不慣的歌詞。

然而,的確有那樣的故事讓我感動,不隻是故事,不隻是曆史,不隻是朝聖,那是一群在“聖”的空間中求存活的人,那是一部靈魂史詩。《西省暗殺考》中的師傅、竹筆老滿拉、喊叫水馬夫、伊斯兒和他們英烈不屈的北方女人們以及金積大地上所有以爭戰和沉默抗議殘惡與汙辱的回人,為信仰、為教義、為從乾隆到同治遭血腥鎮壓與屠殺的幾百萬的同胞,他們世代相襲、不折不撓、為複仇甘願以命相抵:師傅在一棵楊拚盡全力生命做完爾麥裏而歸了真,卻堅持念著念讚“一直到盧罕(靈魂)走離徹底”;竹筆老滿拉蘭州被捕,在同伴劫獄時他為隱藏教門與實力斷然拒絕逃走時的冷竣、沉毅,而臨刑砍頭時,他“虧心哪”地跳喊又含有多少未竟大業的熱血辛酸、遺憾與不甘;喊叫水馬夫在肅州左湖以斧砍殺轎中人後又死於兵勇隊刀槍下的英勇、豪邁,讀來酣暢淋漓;“胡子阿爺”(伊斯兒)畢生的等待,在一棵楊伺機複仇的焦慮與謀劃以及破釜沉舟的拚死實踐,不僅寫出了回民族的血性與凝聚力,而且涵蓋了西省黃土堿水喂養出的一代代人的戰鬥宗教的統一,幾代人的奮爭搏戰隻為了捍衛精神,隻為了信念的延續,生命的存在在這裏簡化、升華為對信仰的體認與實踐,這種聖的思想也使作為回民族後代的張承誌從英雄的個人走向了人民。與英雄主義並行不違的人民意識,正是張承誌重鑄英雄夢的堅實根基。

“作為一個作家,在十多億人沉默中爭得發言,作為代言人,這個權力本來就不是理應得的,假若再不負責任,懷抱有撈些什麼的心理,到處拐彎,就更讓人惡心。”張承誌在以自己的方式實踐著自己的信念。

這信念的卡廢勒(敵人)不隻是屠殺人民的劉嵩山、左宗棠,它還是那些輕浮、淺薄的與人民割裂的貴族們,那些投機主義者、騙子,包括那些以英雄名義玷汙了英雄本色的人。

如果說,《錯開的花》橫向地寫出了人類共時的境界;那麼,《西省暗殺考》、《心靈史》則寫出一個民族為捍衛精神的完整而世代奮戰的曆史和命運。這樣的一個英勇無畏的群體,這樣巨大又沉重的背影,使張承誌的創作再度超越了一己的悲歡。

人民。迷茫的金積原野、貧瘠的西海固、烏珠穆沁、古木薩爾、內蒙古草原、新疆文化樞紐、伊斯蘭黃土高原……到處閃動著他們的身影,他們就是張承誌得以立命的精神大陸。

正如張承誌談到自己創作時的那聲脫口而出:談不上英雄,最老百姓的。

20世紀90年代第一個初夏,北京公主墳地鐵站東南出口的那個灑有陽光的青楊樹蔭裏,那個安靜的中午,由於這句話,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