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神的世界重鑄騎士,重鑄人不死的精神:“全身甲胄的騎士正騎馬穿過山穀,隨行在他身旁的,一邊是死神,一邊是魔鬼。他英勇無畏、全神貫注、信心十足地注視著前方。他單獨一人,但並不孤獨。在獨自一人的狀態中,他參與了給他以勇氣去作自我肯定的那種力量,而不顧消極之物的存在。”這是丟勒的銅版畫《騎士、死神和魔鬼》,也是張承誌作品主人公的形象寫真。《錯開的花》中那個山海探險家,那個牧羊人,叛匪首領和迷醉的教徒,難道不正是代表了人生四種極致的無畏騎士嗎?這種追求精神、奔向理想的、仿佛鹽溶於水的自然與迷狂,這種將信仰的瞬間貫徹一生的實踐曆程,這種為個人內心中具體的永恒所付出的最大限度的熱情,這種為求精神升華不畏險途、不惜殉命的真摯與忠誠,使我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張承誌人格的投影。
梅洛一龐蒂說得對:“生命與作品相通,事實在於,有這樣的作品便要求這樣的生命……生命是作品的設計,而作品在生命當中由一些先兆信號預告出來。”在這一點,張承誌的創作從根本摒棄並蔑視著市麵文人對形式上的花樣翻新的津津樂道,半瓶子醋論家因沾沾自喜於結構、敘述等華美包裝的口沫飛揚。一開始,張承誌就站在時髦之外,他選擇的是另一條路,一條一步步接近核心——意義與價值——的路,這條大路是與上述諸條小道相悖離的,它舍棄風景,沒有奇花異草,沒有柔風雨露,有的隻是大漠、岩石、戈壁、黃土,然而,“突厥人的男子上路了”,帶著滿身風塵和一顆不安的旅人之魂。是啊,在結了又解的文字遊戲與形式實驗的喧嘩中,在意義流逝、價值顛覆、學問日益板結風化為龜甲、化石的少夢的文學時代裏,在幾乎將人湮沒的日常糾紛、權利爭鬥和塵世擺不脫的心一身、靈一肉的二元對立中,還有著這樣一股向前、向上的神脈流,這樣的方向與堅守,這樣的“神啟的瘋狂”與舍命以赴,難道隻是對“前定”的信仰麼?那個“命”裏藏有的決不妥協、靈肉相依的機密難道僅僅隻是一種光明的影像麼?理解了它,就理解了為什麼張承誌小說都帶有堂吉訶德式的執著與熾熱的原因。堂吉訶德的困惑不是時代而是他自身:“夢想與體驗、高貴的理想與卑賤的實在、目標的清純與不能達到的作為的不安”,堂吉訶德的戰場不是現世而是其靈魂:“他的靈魂掙紮著想使‘中古世紀’從‘文藝複興’的擴展當中保存下來。”這顆中世紀靈魂的英勇不屈與桀驁不馴使得他的充滿挑戰的孤獨漫旅既荒謬、可笑又偉大、純真。我現在還概括不了這種奮戰、這種浪漫主義,它把棄世的冷靜與救世的熱忱融彙為一,形似逍遙、實則拯救融彙為一。正像張承誌小說中的主人公,緬懷追憶的指向向後,所係向往的卻是前方。但是,我還是要指出張承誌的一個錯誤,即“回到中世紀”的潛意識,這在《心靈史》中已相當明顯。以中世紀的人文精神來對抗俗界的濁流,恐難是取勝的好辦法。過去可以證實未來、孕育未來,但過去終不能代替未來。何況,以古典式的虔誠與雄強是難以在現世安身立命的。張承誌的作品一方麵綿延著對過去生活(哪怕是災難性的)緬懷,一再把災難解釋為鑄造巨人的煉獄而有自覺追求的心理,一方麵對城市文明、科技發展帶來的急功近利、脫離自然有強烈反感與拒斥,這樣就不可避免地給人以回歸的印象。這另一種精神上的尋根(尋精神之根)所造成的錯誤,即是體認過去、否定現在、向往未來。我稱它為“過去——未來”模式,即“!——?”模式(“!”代表過去的輝煌,“?”代表未知的將來)。這就是他的作品通常出現的兩時空係列,張承誌模式。不難發現這一模式的致命缺陷——聯結點的喪失。擲去了中間環節(現在)這一承接過去走向未來的橋梁。這在本質上是反曆史主義的,而在現實中也是無法實施的。這個錯誤所帶來的嚴重後果是未來的虛擬性,雖然他把希望寄放在過去不過是對未來完美的一種模擬與創造,但一方麵因缺失了現實的軌跡而另一方麵因這過去的痕跡太濃,使得未來被遮掩在陰晦不明的線條色塊中而隻能成為想象和疑問。
而且,也正如堂吉訶德一樣,這樣的騎士處於神跡消匿的時代,產生了英雄卻未產生與英雄的存在相應的環境,英雄除吞咽孤獨外還不可避免地要被外在異己力量消耗、吞噬,有了騎士卻沒有騎士奔馳的大道,沒有施展的天地,仿佛一株“錯開的花”,這是何等的悲哀:“跋涉穿行於亂糟糟的混沌世界中……他致命的痛苦是他生命所寄寓的時代得了精神麻痹症,這樣一來,無論怎樣努力,他的生命也成了半癱瘓……半拉子英雄。”然而,即使落得被時代嘲弄、甚至也不免被後人嘲弄的命運,堂吉訶德也並未放棄自己的漫遊,他敢於放逐自己,以醉意的反叛完成騎士的使命。張承誌的主人公也適時地完成了這種超越,甘做背時的英雄、以現時的失敗換取精神不朽的英雄,這種在劣勢逆境中戰勝自我、升華自我的滋味當今又有幾人能嚐?所有的矛盾歸結於古典理想主義與現代世俗功利的對立。但是否定古典理想的方式決不意味不讚同這種叛逆,方式、內容都可以再找、再尋、再改造、再完善,但是這種精神卻寶貴到不可代替。這種精神就是騎士的精神。“他希望滿懷,他的一生雖然是個悲劇,但他不是那種悲悲戚戚的人。他豪俠地抖落渾身的憂愁,勝利地越過了它們。就像一頭雄獅抖落‘鬃毛上的露珠’,又像一匹疾馳的駿馬,對舞動的槍矛付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