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15)(1 / 2)

在文壇先鋒派因反傳統而把傳統做法作為禁忌而置身於另種封閉、僵固狀態時,張宇不怕將議論、隨筆引進去,通過對法國新小說派的借鑒,他掌握了時間分割術,並把最小說化的東西與最不小說化的東西,把最通俗化的東西與最不通俗化的東西結合起來,從而在真正小說意義上破除了禁忌。張宇擅以冷靜、肅穆、具有濃厚抽象色彩的數學眼光看待世界,普遍與永恒、框架與內核、心靈與現象的進入又使整部《沒有孤獨》具有很強的象征性,它的風格,在他許多過於實在具象的小說中,顯然是別具一格的一例。張宇對創作語言的理解的形成是與理論界的“語言熱”同時的,他說:“那種把語言僅僅作為一種工具來使用的人,是可怕的。在使用的同時也在消滅和隔離著自己。”所以他引進“具有靈性、直接溝通心靈”、閃爍“生命之光”的語碼概念以區別於語言:“隻要這種語碼一啟動,就趕起了我思維的瘋狗,到處奔跑著咬叫著,沒有了束縛和秩序,寫作時就變成了一種宣泄,不再是一種吐咯的難受。”這最後一句無意透出了張宇創作觀念的更變,其越過法則與禁忌之上的蔑視並自信的態度,比起先鋒派對作者議論介入拒斥而未能全部自由開合的創作觀念來,張宇更具有先鋒派所不及的思維先鋒性。張宇說過,別人在以非理性寫理性,我則以理性寫非理性。近期作品與前期以觀察為主、敘述者與人物分離的小說不同,敘述者與人物重疊,獨白增多,向打散小說結構的隨筆發展,體驗為主,謀篇結構等擬造成分減弱,由形式的主觀進入內容的主觀從而達到形式的自由,最突出的例子是《結構的誕生》。為突出體驗而將布局、氛圍、人物等人工手續擱置一邊,一任情緒的流動,把附在文學身上的亂毛,剪了個幹淨,文字充滿了理性。而敘述者與人物的疊印和這種邊說邊聽的傾吐又明顯受到《追憶逝水年華》、《喧嘩與騷動》、《達羅威夫人》、《嫉妒》等影響。這種邏輯的無意識,這種唯智的抽象分析、理性的非理性,在《返香》中得到了極好發揮——以神秘果的向往,到廢氣的結局,張宇在經選擇的內心獨白裏鋪開了九歲饑餓的童年,十多歲流鼻血的少年,二十多歲肺結核的青年和近四十歲壯年“老化”的心態:“我開始不信任西醫。我一向覺得西醫就像如今街上的售貨員”,“我知道許多醫生在診斷出病人要死亡時,都會說沒有病,沒有病這句話實際上是沒有命的代名字。我等待他的下文,我甚至想到他會說沒有什麼,想吃點好的就吃好的,想穿好的就穿好的,想出去轉轉旅遊一下也好,那就等於通知我可以上路了。”語氣透出的魯迅式的犀利與張宇布萊希特式不體驗的體驗一起,具有懾人的魅力。以理性寫非理性,張宇的《驛站筆記》也是一個說明,那群渴望外邊世界而卻長年生活在地獄般深井裏的魚為了見到光明,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實現自己(《死魚》);那條因為人的惡與曾付出血的教訓再不到岸上來的受傷的娃娃魚寧願在洪水裏拚命掙紮(《娃娃魚》)……張宇注重的是形式所包孕的那個魔幻,更進一步,是魔幻背後那個清醒的內容。在張宇不多的這樣的作品裏,他的關懷依然針對人與存在。馮驥才曾將這種寫作觀表述為把現實中大量痛苦深切的感受放在曆史文化背景上來思考,蒸發掉直觀的感受,取出理性的結晶,用一種理性把握小說。以理性寫非理性,張宇需要警惕的是:一,提煉過程使概念形而上,以文學性為犧牲強化理性;二,負值在於消解掉作品的經驗的厚度。

以理性寫非理性,不僅需要與非理性的曆史現實抗拒的勇敢,更需要與時代文壇理性受排擠的氛圍作戰,張宇再次把自己置身於兩軍對壘中間:“不是走向生命的最終拯救,與外部客體的理性認知,而是趨向生命現世的有限而持續的超越,與內部人格心性的錘煉。”張宇對自己的錘煉近乎嚴苛,他似乎在加碼似地考驗他自己對苦難的承受力,所以,無論是冷靜的分析,還是嚴謹的推斷,都無法掩飾他對悲劇的興趣,和這興趣後隱藏得很深的一種失望與悲觀。尤其是近期作品,觸及存在的時候,我們從貌似平淡逍遙的字裏行間嗅到了虛無的氣息,而這虛無又建立或引申為一種更深的悲觀:憤懣與嘲笑不見了,隻剩下旁觀時的一雙冷眼。

以理性寫非理性,是與悲劇分不開的,悲劇又與存在共在。生存與存在的分界,對張宇來講是他由儒到道的跋涉,政治文化到存在意識的兩種範疇由鄉土情結的以退為進構成跳躍。生存所考慮的隻是物質層麵的,包括擴大了的物質、方式與手段,諸如職、勢、權、名等,存在則屬於精神領域,是目的、意義的追問,諸如精、神、血、氣等。

由寫生存到寫存在,是張宇思想的一次躍進;而帶給文學的,則是一種更高價值的探詢。二者都圍繞悲劇展開,存在的實質要求人生解除“倒置”的痛苦,去掉物役的惶惑,不爭逐名利,不陷人世俗觀念,達到精神係於天然的境界,追求人與外界、人與主觀精神的和諧。由此看來,“鄉土”是由政治(生存)到精神(存在)的必經之路。然而張宇並不囿於田園,他進一步體驗人生,標誌他創作深化、成熟的《沒有孤獨》建立起的痛感意識,使他筆下的悲劇帶有濃烈的正劇氣息。“那些丟棄了常規生活,心懷悲壯,體驗到人生、生命、存在的真諦,向著更闊大的意境升騰的人的事,那種不安、困惑、憤慨、超脫、孤獨、淩駕於世俗生活之上的感情”,深深地烙迸他的體驗裏,這種體驗的刻骨銘心給他提供了一種悲劇的眼光,他確實做到了將人看做尋根究底的探索者,赤裸裸,無依無靠,孤零零,麵對著他自己天性中和來自外界的各種神秘的和惡魔的勢力,還麵對著受難和死亡這些無可回避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