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認為最理想的衝突是“由精神的差異而產生的分裂”,是起於兩種同是普遍永恒的力量的鬥爭,“在這樣一種衝突裏,對立的雙方,就其本身而言,都是合理的,可是從另一方麵來看,雙方隻能把自己的目的和性格的肯定的內容,作為對另一個同樣合理的力量的否定與損害予以實現,結局就是它們在倫理的意義上,並且通過倫理意義來看,全都是有罪的”。《精神遊行》寫出了這一層。黑格爾還認為,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現實的。真實就是一切,辯證法是永遠的勝利者,黑格爾的哲學在張宇作品中投下深深的影子。但張宇並不止於此,他那雙敏銳的眼睛繞不過任何衰敗的征兆和腐朽的跡象。麵對精神落後這一狀況,有的作家表現出極大的憤慨與絕望,張宇則為浮華事物後那個更深的根基而抑鬱感傷,這份更深的投入是支撐他堅強自恃的基礎,這部作品標誌他超越具象化而選擇了具體的抽象,並在對存在的具體的抽象中,他一再做深入的自我揭露,他個性中適度的超脫能力和足夠的聰慧機智以及他超凡地承受一切的硬漢氣質,使他的黑色幽默具有反荒誕的荒誕感,但又絕無一絲一毫的喜劇因素。《返香》、《驛站筆記》一反以往清晰的理性風格,寫得詭譎怪異、荒誕迷幻,這些濃縮之作依然透出張宇不為世俗所動的沉默憂憤與剛毅忠貞。張宇沒有完全滑向荒誕派,幫忙的是他具有的社會文化意識與責任感,針砭時弊而又保有樂觀態度的,由《枯樹的誕生》的結尾段,由《我讀趙樹理》的結束語對希望、幸福的召喚與渴求中可以看得出來。張宇的小說可以稱為現實主義荒誕小說,從現實與荒誕的結合,可以看出張宇所受影響的作家作品,如諶容的《減去十歲》,王蒙的《風息浪止》、《冬天的話題》、《名醫粱有誌傳奇》以及《雜色》的自嘲。張宇心理年齡對五十歲左右的備受磨難又保有真心一代作者的靠近,心理經驗的同構使他的作品呈現出這樣一種反思的調子:以荒誕手法(反諷或正話反說)來突出、強化現實中不合理、非常規的現象,揭示弊端,表現出鮮明的經世致用的使命感,這使他與新一代的劉索拉、殘雪等人的現代荒誕不同,與紮西達娃等人的魔幻荒誕不同,更與同齡一代作家不同。一開始,他就戒除了文字上的浮躁。尚平實、淡樸,這就使他作品的味道嚼起來比同代人老。荒誕對他心靈的影響是抹不掉的,張宇把他的性格藏起來,或在作品中極吝嗇地分給眾多角色以化解兩個世界的糾纏,理想與現實、進取與退縮,這糾纏使我們還沒長大就已受了傷,而令我們受傷的正是我們在裏麵生長的世界,正是我們用心維護、用筆呼籲不致使之受傷的人們傷害了我們,反而是我們自己的傷無人嗬護,無人問津。所以,張宇的創作在卡夫卡的荒誕後麵還充滿丹柯的悲壯。漸漸,張宇戴上一副冷峻的麵具,在更為冷峻的生活裏,這麵具便很容易同化為人真正的表情,張宇內心的不屈服和他自己的超越方式,將他對正直倔強品格的尊崇與他古典理想態度一起,構成他與任何扭曲人性的環境的不妥協地對抗。漸漸,張宇切進了20世紀哲學、美學所關懷的深深隱藏在技術文明發展過程中的那個根本,當文明愈進步,人文愈遭消解的背離時,他的作品表現出一種悒鬱的關懷和博大的悲憫之情,在客觀巨大而冰冷的陰影後麵,他力圖燃燒主體思辨的火焰而不顧這火焰是否會在零點以下的外界固結成冰;他試圖在經濟、政治、文化的物的所謂繁榮裏,建立起人的一個落腳點,以容納下人的存在、心智、自由、價值、感受和真實。盡管張宇的作品從揭示必然走向渴慕自由過程中展示出在這一對與生俱來的矛盾間的掙紮姿態,但從中我們仍然可以體會到過於冷峻的文字後麵的那顆心所燃燒起的火焰。
尼采曾經引用叔本華講述的故事補充他關於日神精神的概念:在浩瀚咆哮的大海裏,一個人坐在小船之中,委身於那脆弱的木筏,在猛烈的浪濤裏,遭受這狂暴世界的襲擊,而這個個體,由於“個體原則”的支持,安詳地坐在船上。張宇很像是那個坐在船上的人,不知道通向真理的新道路,但為了找到,卻毅然放棄了所有舊的道路。
我把“我”遺失在了哪裏,我便要從哪裏撿起。所以,張宇能在歧義與迷津遍地的誤讀的可怕裏,堅守自己人格的語言;在神性喪失、妥協與平庸俯拾皆是的世人的錯愕或沉醉裏,堅持探問和企及存在的終極真相;在悲劇性結構與悲劇性意義的雙重衝突裏,始終保持他的睿智立場和人格審判者的堅定容貌;在眾多的消解意義的作品泛濫之時他以消解形式而凸現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