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我在舒適的靠椅上坐下。
你微現慌張地為我倒茶,送水。
我眯著眼,因為不能習慣光亮,
也不能習慣你母親樣溫存的眼睛。
這是一連串奔波勞碌的動作,“我”趕路,“我”叩門,“我”赤腳拖著灰土和血痕,“我”坐在你麵前,不能習慣人生勞頓無望旅途上的你的溫存。對應於“你窗前的光亮”、“你為我開門”、“你默默地凝視”、“你為我引路、掌燈”、“你讓我在舒適的靠椅上坐下”、“你微現慌張地為我倒茶,送水”一係列的“你”的熱情的,是這個行囊小而背負重“頭發斑白”、“背脊佝僂”了的疲倦旅人。
一捧水就可以解救我的口渴,
一口酒就使我醉了,
一點溫暖就使我全身灼熱,
那麼,我能有力量承擔你如此的好意和溫情麼?
我全身顫栗,當你的手輕輕地握著我的。
我忍不住啜泣,當你的眼淚滴在我的手背。
你願這樣握著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長途麼?
你敢這樣握著我的手穿過蔑視的人群麼?
這個放在提問前的自問是負責任的,在那一瞬時,一無所有的詩人還向內要求著自身的承擔,這一點是見品格的:這種已身陷窮困卻仍要對自己愛人負責仍要在有限的持有中給她幸福的愛的道德。在與這首《有贈》同年的另首《我能給你的》中表述清晰“我能給你的隻是一個小巢”,“我一口一口地到處為你銜草”直至“我願獻出一切/隻要你要,隻要我有”,這裏“被愛”化做了“愛”的動力與熱能,它燃燒著詩人,使他升華了。當一瞬間閃過了一生,當“一切過去的已經過去,終於過去”,當從你那裏獲求了力量、信心與勇氣,這個結束也是開始的時刻確為其神聖:
你的含淚微笑著的眼睛是一座煉獄。
你的晶瑩的淚光焚冶著我的靈魂。
我將在彩雲般的烈焰中飛騰,
口中噴出痛苦而又歡樂的歌聲。
可謂句句真切,字字擲地有聲。1971年的《感激》也是這種將我“巨大的痛苦”與你“親切的目光”放在一起的,“即使道路坎坷,遍地荊棘”,有你的關懷,我仍是能大步向前的,當然那不說出的感激在心底,暖著人。使人獲得著超常的勇氣:
即使在煉獄的烈火中,我也決不呻吟;
因為耳邊響著你的一句話:我願隨你永不超生;
嗬,不,我不要你因為我而受到一點損害;
如果那樣,那就真正傷了我的心了;
我要的是——僅僅是你的一句不必兌現的諾言;
讓它培潤我有時枯萎的勇氣。
愛情在這裏是生死契闊,至情不渝的。而且彼此可以生命交換。這樣情感在平常歲月裏都罕見,何況動亂年代?然而也正是動亂考驗出了人的真情,這份詩人當時歲月——一個社會零餘者或說邊緣人得到了它,正是它使詩人感激,也正是它,是撕破了圍在仍是一個人的他周邊重重黑幔的光芒——他在她那裏受到的是人的待遇,使他領略到那個時代幾乎不可能但卻奇跡地在自己生活中發生了的詩意。詩所以寫得矛盾、激情,也因之罩上一層宗教性。它是重的,是耐敲打的,是拆不散的,是鑄鐵一般的。甚至是高過物質生命本身而使自己活下去的對人對人類的精神性信仰。這樣說是一點不誇張的:在一個人受到命運重壓以致生命扭曲以致沉人底層時,那種掙紮著向上的生命本能就會以與命運沉入深淵的同樣力量長出來,這組詩中諸多的意象可以證明,“空曠的田野”、“荒蕪的樹枝”、“灰色的瓦扉”、“失散的小船”:“破損的船舷”、“驚濤駭浪的齒痕”、“狂風暴雨的黑夜”、“大海的漩渦”、“絕望的尋找”、“沙漠”、“灰土和血印”,無言痛苦又兩眼含淚的主人公在這些被命運剪碎的意象中穿行不止。這裏,曾卓仍是幸運的,他不是一個人,這位詩人,遇到了另一位詩人的詩境——“永恒之女性,引我們上升”,歌德的詩還原為一個具體的愛人,當呼喚的理想終於在現實中出現,當那個隱藏在內心的期望的人竟降臨在對麵,在最困厄的時候仍擁有一份霍亂時期的愛情的人怎能不在精神的意義上成為一位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