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麼?
這樣的心態是隻會誕生那種真純到人世間罕見少有的情感中的。那情感,區分著欲望與功利,一開始,就是形而上的;形而上,對於小孩子,你覺得奇怪麼?就是如此,再大就難了。這時眼裏揉不得沙子,別的東西摻不進去。所以黏合他們間友誼的是書籍,小學中國書店舊書門市的《霧海孤帆》、《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牛虻》、《鐵流》等花掉他倆攢了一年半121.75元錢的258本書、中學放學相送詩篇吟誦中的624個來回2500裏路是他們愛的見證,這愛次第長成,從書本彼加和巴甫立克的友誼、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的友誼到一種相待難言的苦痛甜蜜。
王小波三章結構的小說《綠毛水怪》直到這時,還是現實主義的,它行板如歌,緩緩而進。要不是那個奇崛結尾的話,你都難以接受這樣一個怪而又怪的題目。但是第三部分,魔幻(?)出現了,這時期的陳、楊已不再是小孩,他們與其他同齡青年一起下鄉做了知青,而且天各一方。變化出現還不是事實,如一般知青小說那樣,他們分開是因為現實之無奈,不是,而是另一個故事,妖妖遊泳失蹤,因為長期沒有陳輝的消息而在海底做了水怪,綠種人,身上結著鱗甲手裏執著刺一般的長戈,仍然天各一方。就此完結麼?就沒有那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了,陳輝偏也執拗得很,寧願放棄陸上生活而永沉海底與妖妖續緣,到此收場麼?還不,王小波讓妖妖躍人海水,高速行駛到濟州島去取讓陳能變上綠種人的藥,並約定次日中午在礁石處會合,但是陳卻因大葉肺炎高燒被大夫綁在病床上,當他逃出醫院趕到時,看到的隻是已經來過的愛人在石上刻下的一行字:“祝你在岸上過得好……但是你不該騙我的。”茫茫深海,真正是天各一方。永訣與誤解,陳已找不到辯白的對象,他這一生,對老王講述的隻是故事,老王也隻將自己定位於一個聽者,最後還因不信與戲謔而吃了拳頭。但是妖妖這次是躍人海中再不見回頭,她對這個世界所有陸上的人是失望了,現在也包括孩提時一直的精神形影式的朋友陳輝,她是不會再浮上水麵了的,這一點已成為講述者的陳輝深深地知道(他們兩人可以相互迸到對方的心裏去),而陳輝,在這個世上也再找不到一個知音,當他拿了這個知音故事講給世間唯一的朋友時得到的也是喝彩或嘲笑。再沒有人為之流淚動心。陳輝焉能不老!
我感興趣的是小說第三部分一轉而下的超現實,紅塵碧海間的輕鬆對話寫著決絕的反叛。而發表於1998年的這部作品卻是寫於20世紀70年代,那時距後來國人文學大規模引進拉美魔幻還有十年,那麼,王氏的魔幻從那裏來,而且那怪誕裏有那樣的大美氣派?清人蒲鬆齡或許是一個答案,妖妖身上的確有著某些仙狐氣,但也不完全。有意思的是作品的開頭,講述者從嘴上取下煙鬥,這動作與語氣都太像與華生講故事的福爾摩斯,中間穿插的講述者的動作感歎不是自覺強化這一點,就是無意模仿著它。本來這是一個帶有懸念也的確吊人胃口的開頭,加之王小波式的智力,接下來該是一個多少有些風趣又夾雜著善意諷喻的故事。但是不。這次的王小波本人輸給了他的故事。妖妖代替了他一貫從容的敘事,並在結尾借老陳的拳頭揍了他一頓,兩隻青眼窩是留給他不信深情的懲罰。
至此,王小波寫的已經不是一個有關孩子的故事了。但是這故事的主人公妖妖——這個敏感深情的女孩子卻永遠將自己定型為孩子,在那個自由無憂的海底世界遊弋著,沒有人再能傷害得了她。“還不如永遠不長大呢”,妖妖實現了自己的意願,在深邃浩渺的太平洋海底。她拒絕的不單是一個成人(綠種人是沒有人所屬的時間年齡的,莫言的阿義何嚐不是如此,咬掉拇指疼得昏死倒地也許永沉夢鄉,客觀上他拒斥著成人世界,同時也隔斷了自己的成人之旅),而且,更進一步,她還堅決地對這個成人世界永遠背過身去,誰也無法使其合流的。尤其是在礁石上寫下那行字後,她已然對這個無信無愛的世界決絕到了極點。再沒有人能夠使她回來了。妖妖至此,保留著孩子的權利,並以這種奇特的方式保持著對她身上的高貴與她認定的純情的永生。少年期孩子的不世故與不偽裝具有天然本能性,而少年期孩子又因脆弱而妥協易變,無法將一個念想全整地貫徹到底,妖妖不一樣,她自小就是一個靈透聰明的孩子,但讓同樣聰明靈透的陳輝意外吃驚的是他所不具備的執著。在妖妖身上,後者的力量純粹徹底,這一點,甚至是人做不到的,生而為人的陳輝想都沒有想到;何況庸常如老王(自謙)的聽眾,所以是對牛彈琴。所以,陳輝留在了陸地,變成了老陳,而妖妖永遠是妖妖,在海底深處,時間之外,一個愛她但痛恨自己無緣與她生活的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