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眾(3)(1 / 3)

對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來說,我們的所知確實甚少。這種無知本身可能就構成了傷害,而不是我們一般認為的直到看到了結果看到了傷口,受傷的凸現,在這裏,不是阿義式的流血、妖妖式的自沉,不是從身到心,皮肉至精神那麼清晰,可以肢解,而多數時候是一種無名狀態,一種亞狀態。她沒受什麼大罪和明顯無疑的委屈,相反,時時處處,她仍能夠憑借直覺或聰明而應對自如。可在情感深處,她不滿足,針對什麼呢,她不知道,隻知道自己不被重視,與成人世界有著透明卻深厚的隔膜,為這包括自己親人在內的成人世界與她之間的隔膜,她傷心著,卻實在是找不到可以訴說的對象。不公平,被動位置,沒有能力決定自己,大人手中的權力,壓抑孤獨與無助,沉默,流著眼淚,直到事情無可挽回,直到贏回似是而非的彌補。“我”就生活在這樣的成長裏,獨自承受一個女童到少女的成長之痛,“這是一個發展不均衡的階段,身心裏某一部分因得了特殊的養料,在瘋長,而另一部分則因養料不足,幾乎處於停滯”,從外貌、發型到表情、個性,都在不斷地變,以至於這一階段什麼都不定型,既無兒童的可愛(年齡認知上“我”已不屬兒童),又距美麗少女幾步之遙(生理、風韻都尚未成熟到這一步),兩間一卒,“我……是模糊的……我……不能確信我的個性。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哪一種人……我覺得我是‘我’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大人是不知道這麼多的。他們在“我”身旁,日日眼見“我”的成長,卻是粗心大意的,還因為年代,大人們忙得沒有時間顧及,他們忙得都忘了還有自己,哪有時間想孩子的憂傷,“誰能在意一個小孩子的心情呢?”這句話,像重重的錘子,砸了下來。“抑鬱還是如故,沒有辦法,我救不了自己”。與此同時,“我們看不清自己的處境”、“我們處在冷漠之中”、“我們孤零零的”“赤裸裸的”,而身體的純潔與健康卻好似是為了在精神、情感上能夠承擔尖銳的衝突與劇烈的疼痛似的。

……千頭萬緒的,什麼都說不清。它就像河底湍急的暗流,製造出危險的翻船事故。我們看不見它的流向,做不到順流而下,相反,我們常常頂著上,或者橫著來,結果就是失敗。生命的欲求此時特別蓬勃,理性卻未覺醒,於是,便在黑暗中摸索生長的方向。情形是雜蕪的。我們身處混亂之中,是相當傷痛的。而我們竟盲目到,連自己的傷痛都不知道,也顧不上,照樣地跌摸滾爬,然後,創口自己漸漸愈合,結痂,留下了疤痕。等我們長大之後,才看見它。

關於這些,我們又了解多少,願意了解多少?當我正寫下這段文字時,北窗外的下午,剛剛下過一場雨,又晴了,暑期最後一天的孩子們在淺淡陽光灑下影子的庭院裏追逐著,叫聲、笑聲都那麼響,我從電腦前起身趴在窗予上就能看到他們,他們小至三歲,大到十二三歲,瘋跑著,笑鬧著,在我們眼裏總是無憂的,然而真是這樣麼?是否,大人在以一種表象(那也是真實的一部分)來為自己對全整的另一部分真實的無知開脫呢?或者隻是忽視,還有慵懶,結果是,那一個“我”每日放學後會在暮色中獨看街景,而“感到很安全”、“很溫暖”、“很享受”,好像獲得了自由,“所有的焦慮都平息了”。

王安憶為我們寫出了一個孩子的抑鬱與焦慮,在說著一種提醒,在說著一種細致的分界,女童到少女間的這一個年齡滯留期。我敢說,在此之前,“我”被別人看不到,或者,成人視這三個成長階段的孩子無一例外是一個時段的,沒有區別,或者距離,孩子們,通常是被取消了個性的,正如那個笑話說——小孩哪會有腰的——孩子在成人眼裏,是消隱個性的存在,有的隻是脾氣,如倔強、執拗什麼的,是特點(這已是承認的極限了);而且這樣的脾氣特點也是常被作為靶子的,是非要這樣那樣磨平不可的,否則就是不聽話,不可愛;而不可愛又是小孩子最怕的:這意味著她(他)失去了大人的世界,最終落到一個無所憑依的真空中,還有哪種無助孤單趕得上這樣的孤單,在無力獨立的年齡便被強行拋人自立自主,在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的時候?於是,孩子的智慧便在於如何能夠保有大人的親近,哪怕犧牲個性,哪怕假裝喜歡,哪怕委曲求全。是嗬,我們現在對孩子——就說是一個靜止階段的孩子了解多少,她(他)的喜悲,我們何從知道?“我”之於我們,是一個什麼樣的領域,不甚了了,卻要硬安一個“無知”給孩子,以為“無知”是一種無邪、純潔的符號,以為它才配得上一張白紙。殊不知,這裏的漠視、搪塞、強權與不負責已經到了極點;殊不知正是這個,這些孩子還說不上來無力總結的隻直覺不舒服的感受才構成了傷口。這場戰爭,非但看不見,而且曠日持久。折磨著,直到自愈、平息,直到“在經曆了那麼多之後,還有什麼可在乎的呢”式的堅強無奈而搓揉出的與年齡不稱的妥協與達觀出現。這,是那繭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