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那樣明麗的句子寫出來了:
雖然小,可小女孩心裏有一個固執的念頭:那就是她總要完成這次旅行,回到她的生活裏去的。她這麼小,既不可能懂得太多的事情也不可能去想到和什麼對抗,但她喜歡這樣坐在船上。這樣往回趕,使她感到心裏很坦然。在有些方麵,她和她的爸爸既相似,但又是不太一樣的。她並不去想,這次回家將使她的胳膊在一起偶然事故中折斷,可能還有其它。她隻是想把她的旅行完成。
夜、風、水、船、大地、星光,護送著小女孩的回家之路,這是一次女兒對刺槐村莊成人世界的超越,是心靈對世故、詩性對現世的超越,積塵拭去,小女孩要在這易碎的玻璃上寫她的故事,畫她的圖畫。無奈的成人圖景刺槐滿種的生存環境又怎能阻得住她。這個憧憬的小人兒,坐在絲綢樣流水的船上。她的生活剛剛拉開了一個帷幕。她要回去將生命中那必將上演的場次一一完成。
又有什麼說的呢?不要忘了,這是1976年。一個小女孩這麼想!她是這麼熱愛,以致都不知道自己在熱愛。又怎麼去說呢,說什麼?隻有祝福。在她回家的美麗夏夜,做那送她的水,或是照她入眠的星星。保護她,如同護佑一個嬰兒的誕生。
叫住了爸爸的是一個小姑娘,爸爸從沒有見過她,她的口音聽上去也不像這裏的。小姑娘把手裏的瓦罐舉起來,輕聲地問爸爸要不要買蜂蜜?爸爸伸手揭開罐子,他看到了裏麵清冽稠鬱的液體,可以一直望到褐亮的罐底,還有一股令人暈眩的花香。爸爸猶豫著,要不要買一些給嬰兒和妻子。小姑娘看著他,急切地補充說,她拿來的是剛搖出來的新鮮蜂蜜。這時候,爸爸突然記了起來,在這一帶有踏生的風俗。當孩子出生時頭一個來訪的外人,將會預示孩子未來的命運。
這個繈褓中的嬰兒就是多年後坐船回家的爸爸的女兒。無論如何,這個勇敢的小女孩該得到蜜一般的命運,也許她要進入的那個成人世界給不了她,可是李馮扮作的小姑娘給了她。
這是《辛未莊》。
辛未在這個字麵上,才成為“欣慰”的吧。
梅妞梅妞並沒有其他伴,她有的隻是一隻白淨的水羊,她們這裏叫母羊為水羊。“太陽升起來,草葉上的露珠落下去,梅妞該去放羊了”。劉慶邦的句子像梅妞每天的生活一樣簡單,有著素樸的質地。荊條筐、鐮刀、裝羊糞的大茶缸是必備的,然後是,村南的河坡,草長得旺。梅妞在這裏放羊,猶如做著每日的功課,與唯一一個夥伴——水羊的交談,使她的世界有一些別的什麼,與這個世界不同。是世外桃源麼?梅妞從不覺得,她是要勞作的,放羊是她的勞作。是希望工程中的對象麼?梅妞沒有覺得什麼會趕得上她與水羊現在的生活選擇,所以那些借題發揮或居高臨下的東西一下子失去了對象。這裏,是一個太美的真空,什麼意識、觀念、新舊、衝突都塞不進去,梅妞,就在這天人合一的草坡上平靜溫柔地放她的羊,而把個傳統把個時間把個世界都擋在了一邊,這個時間這個世界,她隻有她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