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煒副題標明是“1966年的故事”,就是在這種《荒誕的背景》裏,小二感到不平,既保守了秘密,又無端挨頓打,打了人的人打錯了還強著有理,挨打的人還真就沒辦法了,什麼世道?小二沒有像我這麼條分縷析地解釋自己的處境,這個上小學的還處於“彈琉琉”年齡段的孩子隻是隱隱感到不平,他要報複。於是哥哥看到了他心神不定的樣子,覺得他眼神怪怪,有些邪性。可是小二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一把菜刀就這樣被他塞迸了書包。“自從開展運動以來,孩子經常看見有人拿著刀槍棍棒打來打去,孩子覺得很羨慕,孩子覺得這是個做英雄的時代,孩子覺得自己也是應該成為英雄的”。可是孩子還是個孩子,雖然他拿了刀,卻不是真用來殺人的,他隻是想嚇唬一下,所以他心虛得像個賊,唯恐書包碰著書桌時會發出更大的響聲。齊青青沒有來,小二一下子失了對象,與三孩回家的路上,小二氣惱地用書包砸了下郵筒,當地一聲反嚇著了自己。此後,為了自尊與證實自己清白,他還了琉琉給齊青青,而哥哥為阻止他去參加批鬥大會(隻他不知道,那是批鬥他爸爸的大會,家人為此騙他是出差了)而陪他瘋玩了一下午;第二天上學前,哥哥求他誰說什麼也別跟人家幹仗,直到進到教室,小二才感到氣氛不對,三孩、趙小紅們神情古怪,而齊青青則大搖大擺,上來就摟了他的肩:“這回你還有什麼可笑話我的?你爸爸不也是走資派麼?”直到這時,那底牌才翻出來。愣怔、瘋狂、緊張、混亂,這個猝不及防就會挨上一拳的世界,小二是一點力氣也沒有用來對抗的,所以隻有跑開,隻有再次坐在空無一人的操場上。陽光沒有變化,隻是人的心變化了,一點點的,看不見的,從起意到結局,從玩笑到真實,操場見證了一切,如果它是有關一種成長的背景的話,它是的:
空曠的操場在夕陽的殘照中,一切都好像著了火。孩子把那個水泡放在眼前,對著太陽看了看,他覺得那個水泡也成了紅色的。開始是。
那個人正站在陽光下馴狗,孩子認識那個人,那個人是這片有名的流氓,他剃著光頭,在陽光下十分顯眼。那個人凶狠地吆喝著,聲音在空曠的操場上像發潮的鞭炮炸響著。那條狼狗在他的吆喝聲中,一會兒溫順地匍匐著爬行,一會兒凶猛地在陽光下奔跑……
結局也是。
它見證了一個孩子的心理變化,一個上小學的孩子,他內心的孩子的怯懦到某種已與年齡不相稱的凶殘變化。看著馴狗,小二笑了起來。這是那結尾。也是一個少年走向成人的開始。這裏,環境的檢討包括了叫趙小紅叫三孩叫齊青青叫小二的所有孩子。他們在曆史中是無辜的,是受害者,然而在某一段場景中,在傷及人心的事件中,他們也並無逃脫自己的那一份惡,是人性中的,孩子,真是不忍說出嗬,在某一事件中,你們也曾助紂為虐。雖然不是悲劇的製造者,卻無意有意地做了配合者。所以齊青青會說,打了就打了,你怎麼的?傷口很深的!人文環境,精神生態如此,又如何剔除那種具體個人的惡?然而不剔除,又怎能建立一個為後代孩子心智健康的環境!
傷口很深。所以要做的事情才更多。
小女孩小女孩是住在辛未莊卻在外鎮染坊做工叫萬元的爸爸的上一年級的大女兒,她還有一個四歲的弟弟。
“辛未莊是這樣一個地方”,李馮反複著這句,好似迷戀,不是針對這個南方水鄉的地點,而是針對這一環境依托的漢語語義,“辛未莊是這樣一個地方”,在不下三次的強調裏,它的場景幕布似的展開,許多人家門前屋後種著刺槐樹,村人經種刺槐樹出名,瘋子、敵意、乖戾、相互結怨、狹隘、肝炎、嘔吐、疾病、刺毛蟲、地震、龍卷風、壓垮了的新房子,糜師傅、陳無賴、“窩囊廢”,爸爸生活其中,“他就一直鬥啊鬥啊,到後來,他都弄不清楚在和什麼鬥了”,這個男人,身心交瘁,遍體鱗傷,抱頭哭泣。女兒隻是若隱若現,“穿著一條難看的黑布裙子,腳上是一雙褪得快沒有顏色的舊紅拖鞋”,再沒有其他更多筆墨,直到——小說進行了五分之四,直到結尾,這位真正的主人公才出場。這是1976年的夏秋之交,是小女孩由一年級到二年級的一個假期,即便是這個叫辛未莊的鎮子這麼糟糕,讓一個一貫堅忍的男子都應付不了,都要躲在廁所裏掩麵哭泣,可是那個被他送走的小女兒卻仍要坐在船上趕著回家,她不知爸送她離開是為了避開她胳膊摔斷的厄運,就是知道了我猜她也一定選擇回來口水流之上是歸來的船,船上坐著小女主人公,小女主人公頭上是夏夜的星空,一個個村莊在身邊逝去,她和船就這樣經過了一個個的村莊,這個村莊裏,“小女孩看到了婦女們在河邊淘米洗菜”,“小女孩在下個村莊聽到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再下去,“她……看到了岸上的燈光,聽到了屋裏人們的吵鬧”,往前走,是防震演習中人們在岸上地奔跑,再往前,夜深的岸上已慢慢見不著燈火,向著自己的家鄉的路途中把一個個村莊看了,村莊就這樣在李馮寫的流逝如水的時間裏在這個船上女兒的注視下一個個地倒退著。這些個女兒目光撫摸過的村莊都各有故事,然而女兒還沒有故事,她的故事還沒有開始,她隻是坐在船上靜靜地看,在看中講述一個個與她陌生卻又親近的故事,她沒有故事,但是她要回到故事中。與其他孩子不同的是,她不回避成人世界,那裏麵有黑夜有傷痛,可同時也有關切有親情,她是下決心要回去的,回到或衝人這個成人世界,那裏麵,將有她不可回避的成長,和與成長之蛻相伴的憧憬,異鄉的水土可能完不成,爸爸的手又怎能推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