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灶在臘月二十七這個禮鎮稱之為放水(洗澡)的日子裏擔任著鄭家自家一家燒水倒水的活,已經有五年了。五年裏,和以前可能超過這麼長時間的日子,天灶從未擁有過一盆真正屬於自己的清水洗澡,都是在倒水燒水的間歇,就著別人洗過的水草草洗上一通,完成著這麼一個一年一次的清潔,或者儀式。爺爺在世時就著爺爺的水洗,以致家裏人都習慣地認為本該如此。可是,在這個新年要到的時候,有了不同,天灶先是默默倒掉了第一個洗澡的奶奶的水,為此奶奶誤解孫子嫌自己髒而傷心地絮叨著,孩子氣般說到年輕時“魚天天呆在水裏,它們都知道身上沒有我白,沒有我幹淨”和“我洗過澡的水,都能用來養牡丹花”,天灶也會樂起來;接著天灶堅決倒掉了第二個進屋洗澡的妹妹天雲的水,用它來刷洗過年的燈籠;他同樣倒掉了第三個洗澡的媽媽的水,無奈媽媽用它洗了自家的幾件衣裳;第四次他也不用爸爸洗的水洗澡,一盆清水——的小小心願就這樣一直堅持到最後。此前他那麼無奈於過年,而這一年他燒水過程中,先後不斷聽到奶奶“你就著奶奶的水洗洗吧”、天雲“你就著我的水洗吧”、媽媽“你就著媽媽的水洗吧”——她們各懷好意,也各具性格,然而天灶沒有動搖,“今年我用清水洗!”不隻是他向肖大偉賭氣的一句話,而就是他心底灶火火苗一樣燃著的心願,他是非達到這個心願不可的,當然,如此夢想的時候,其實就已達到了。結局是那麼好,洋溢著東北某處叢林裏的鬆木香,已經是難以找見的芳冽了,即便在真正的東北,或是在用那鬆木壓成紙型的書中,也難以想象這樣的句子怎麼能夠寫下來,然而白紙黑字,它在那裏,溫馨柔軟,伸手可觸。
天灶關上屋門,他脫光了衣服之後,把燈關掉了。他躡手躡腳地赤腳走到窗前,輕輕拉開窗簾,然後返身慢慢地進入澡盆。他先進入雙足,熱水使他激靈了一下,但他很快適應了,他隨之慢慢地屈腿坐下,感受著清水在他的胸腹問柔曼地滑過的溫存滋味。天灶的頭搭在澡盆上方,他能看見窗外的隆隆夜色,能看見這夜色中經久不息的星星。他感覺那星星已經穿過茫茫黑暗飛進他的窗口,落入澡盆中,就像課文中所學過的淡黃色的皂角花一樣散發著清香氣息,預備著為他除去一年的風塵。
這時的天灶想著再見同學肖大偉時,可以告訴他:“我天灶是用清水洗的澡。”
這是我讀到的最好的有關洗澡的文字。
這個世界到了曆經戰亂終走到的20世紀末年還可能有這樣幹淨、動人、天然而毫不造作的清潔的故事,有這樣一個天灶在,有這樣一個八歲開始燒水5年後終於贏得自己清水洗塵權利的十三歲的孩子在,生活變得美麗而有趣。更可能是,它本來就美麗有趣,隻是我們的都市的心已粗礪到難以領略和發現。天灶的認真執守以一種自然天成的方式而不是與誰拿勁的爭鬥方式提示著我們,這種方式本身也在講說著一種哲學,本真的,身體力行的,本能一般、令自己開心的同時高貴尊嚴的哲學,而不是捏著鼻子連自己都怕嗆水的眉頭緊皺地架起來高高在上視萬物為渺小鄙夷之的哲學;或者,準確地說,天灶的哲學是他的真實的生活,二者疊印著真實,芳冽,而不是在真實生活之外已成了幹花的外在的論理之辯。後者的成人化或老人化是經常要出來幹擾前者的實現的。而且也往往得逞。天灶還是少年,還在鄉間,他長大後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命現實呢?沒有人告訴我們。答案在這部作品裏也是找不到的。然而我們已經滿足,因為在成人視線之外,在日益風化複製高速化的時代之外,仍有一種精神不曾丟棄,成為標準,與現有的成人標準抗衡著,可貴的是它那麼一派天然,目的根本不在抗衡,或是立異標新(已經有部分成人在利用式地功利地這麼做了),它隻是實現。這是它的目的。它唯一看重的東西,他要把它完成。就是這麼簡單。
糖官初春的熱日頭下,糖官抱著胡琴走在積雪融化的村路上。李亞寫他“像一隻不滿周歲的小公羊”那樣衝衝撞撞的。他是來接串春(走鄉串戶)的藝人白斜眼的,這麼著,往複循環,已經多年了。糖官十四五歲,這個葛莊的小男孩迷戲是有名了的,隻是因為喜歡胡琴,不是它拉出的曲子,大多時候他似聽不到胡琴的聲音,然而他可以清楚看到琴弦上有又會跳動又會發光的東西,“他想抓住它,放在手上給人看”。這個願望那麼強烈,竟致使他會付出連他也不會想到要付出的東西,在此之前,他隻是抱著胡琴隻管急急火火地走。他小小的身影在曠野的小路上好似要飄起來,又好似要落下去;可是,他懷裏的胡琴卻緊緊地粘在胸脯上,好像是他身體上生長著的一個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