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眾(8)(2 / 3)

他應不應該毀掉這個背叛了他的肉體呢?朝心口打一槍——一切難題都解決了!以往既然能夠生活得不壞,就應當在適當的時期結束這個生命。誰能責備一個不願意作絕望呻吟的戰士呢?

他的手在口袋裏摸著勃朗寧的光滑槍身,指頭習慣地握住了槍柄。慢慢地抽出手槍來。他大聲對自己說:“誰能想到你會有今天哪?”

槍口輕蔑地望著他的眼睛。他把手槍放在膝上,狠狠地罵著說:

“朋友,這是假英雄!這是最怯懦也是最容易的出路。你有沒有試試去戰勝這種生活?你已經盡了一切力量來設法衝出這個鐵環嗎?”

結論是1天內的17次衝鋒給的。那種力量,其實是某種勇氣。或許是更大的自尊。“永遠不要讓別人知道你有過這種念頭。”結論是,“即使生活到了實在是難以忍受的地步,也要能夠活下去,使生命作出貢獻。”

他站起來走到大路上。隻一個動作,完成了又一次的選擇。

第三次選擇在最後,等待宣判似地等待稿子的命運,那個決定命運的回音。“滅亡”又一次來訪嗎?在手稿丟過一次之後,那個遲遲不到的回信該是什麼呢?“在這時候”,作者寫,“在這時候”。

……他反複地問他自己:

“為了掙脫鐵環,能夠歸隊,使你自己的生命變成有用,你是否已經盡了一切力量呢?”

他每次的回答都是:

“是的,我似乎已經盡到我的力量了!”

鐵環最終被砸碎了。

在一部成長的書裏,這樣的三次深度心理追尋從道理上言不為罕見,但是別忘了那是戰爭年代,是並不給人過多思慮的實踐年代,保爾,一步步清除著自己,也一步步鑄造著自己,不回避火、水(更多時候是血),他終於把自已煉成了他向往的樣子,鋼鐵。作者與保爾一起,一次次回答了“怎樣煉成”的問題,那個過程,冶煉的過程,是拚盡一生的,是值得拚盡一生的。

這就是保爾的信念。

在心理“成長”與遞進之外,在超越與淨化之外,應該提醒的還有與這幾次叩問相關的環境書寫,那波瀾飛卷的大海描寫,它的目的,這個意誌如此堅硬的人是這樣喜歡海,為什麼?為什麼在幾乎每一次的深思與淘洗中,那水都會及時地出現呢?療養院外,“他麵前是一片壯麗而寧靜的、碧藍無邊的、像光滑的大理石一般的海。在目所能及的遠處,海和淡藍色的雲天相連,漣波反映著溶化的太陽,現出一片片的火焰般的金光。遠處連綿的群山,在晨霧中隱現。他的肺深深地吸著使人心曠神怡的新鮮的海風;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這偉大寧靜而碧藍的滄海”(第439頁);“海浪在他腳下衝激著零亂的石堆。從遙遠的土耳其吹來的幹燥的海風吹著他的臉。海港的沿岸是個不規則的弓形,由一條用鋼骨水泥築成的防波堤擋著海浪。連亙的山脈到海濱就斷了,城郊那些白色的小房子一直排列到很遠的山頂上”(第466頁);“成群的海鷗嘶叫著向大海衝去”(第467頁);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保爾兩手抱頭,陷入沉思,自問自答,越過了一次又一次的考驗,完成著一次次的淬火。水隔離著,又相通著,意念與境遇勾連著,又區別著。保爾.柯察金在死與生間完成著自我的選擇,在放棄與獻出間,彷徨痛苦,卻毅然決然。他身上,有著不僅那一時代也是每一時代青年的影子,如羅曼.羅蘭給作者信中所言:“您在他們裏麵,他們在您裏麵。”與自我的鬥爭爭奪著他的激烈程度,甚至更甚於與可見的敵人的搏鬥。不是麼,他一次次地贏回自身。在“知青”作品人物身上我們不止一次遭遇或覺察到這一爭奪,有時候類近掙紮,但是都完成了,自我之贏所依托的那個信念,雖苦難連綿卻九死未悔,顛撲不破。

張承誌《北方的河》(1984)中的“他”承遞著這樣的血脈。與此相似的淘洗的水,這裏是被稱為“父親河”的黃河,獨個的沉思場景不同、內容不同,但氣質是一樣的,這也是一個人的成長,在“他”眼前鋪開的也是望不到邊際的浪濤,像那起伏不寧的心潮:“銅紅色的黃河浪頭現在是線條鮮明的,沉重地卷起來,又卷起來。”嚴格地說,《北方的河》不是常識意義的知青文學,它沒有正麵寫插隊,隻將之處理為一個人現時態的背景底色,它甚至避開了對那一時代困茫與僮憬的追憶緬念以至不得不做的理念評斷,而隻寫一個可以凝縮許多人的“他”在綿延的青春中如何從孩子躍為成人。寫青春成為財富的可能和意味。小說中似乎是某類概括的無名的“他”,在很多地方與作者本人有著驚人疊印。意會於此,會讀懂其實不是講一個如上所述人與人之間解結與分途的故事,真正的故事是“他”與河流——額爾齊斯河、無定河、黃河、湟水、永定河、黑龍江——的糾纏。“他”的沉思也是由河流見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