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風雲變,或日三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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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過:有時候,人們可以憑借一代人讀的書而不是寫的書去更好地了解他們。聽起來繞口,卻不失為一種有效方法,對於寫作人而言,“讀”向來較“寫”重要。評論亦然,一個視作家為對象而非單純以幾部作品為對象的評論人,他的興趣可能更在讀與寫的聯係上——這兩個點間的那一道橫線。
是不是找到了一個入口?
以這一方式總結“知青”、“後知青”中之“先鋒派”與“新生代”的人格嬗遞也許不甚恰切,但副題的三部大書約略是影響這三“代”(姑且如是分)精神及創作的某種文本背景乃至文化資源這一點怕也難以否定。從中國作家的代際接受角度,尤其是他們青春期的文學接受背景,來探究成長小說對中國作家青春期人格的影響及其青春期的文學表達,是非常有意思但也一直被理論界忽略的事。讓人著迷的是其中的對應關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對應於知青一代青春思想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於閱讀,但不止於此,其中也與這一代的獨有經曆取著對仗,保爾的生身、追尋,情感與思想經由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傳遞在那些僻壤山鄉的境遇裏是很容易與閱讀者疊印的,共鳴的更有那一代共有的信仰、意誌與理想,然而還有一點被忽略著,即,年輕的保爾與他的創作者尼.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重疊關係——那是一部自傳的小說,這種重疊關係在那一代中成長起來的作家心中投進的影響,後來的評論家可以注意到“知青”作家的文學起步都是以寫自己開始的,他們的文學桂冠來自他們的“知青”身份和對這身世的表述。與老一輩作家寫實的區別在於,他們是寫自我的寫實,是實中有“我”的。這個“我”,這個人物與作者的重疊關係的建立,的確是有它的文本淵源的。並且影響從未中止。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人隻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這一結論不是平白而來的,思想從不自動結晶。
書中至少三次明顯地寫到內省,在一部不以心理描寫為目的的作品中這個數量是可觀的,也是由成長小說帶來的。保爾與作者一起認真回答著“怎樣煉成”的提問,上麵引的那次回答是在烈士公墓完成的,是他得了傷寒之後回家鄉小鎮養傷,散步時聽到的台階女人們的閑談——懷疑他身上的皮上衣是偷來的,還有那“癆病鬼”的稱呼——打擊著他對這個家鄉的緬念,正是在這種心情下他走到近郊,走過曾經豎絞刑架的地方,走下陡坡,走到“隻有鬆樹輕輕的低語和從複蘇的大地上散發出來的春天新鮮的氣味”的烈士基地,緩緩地摘了帽子,他的同誌們埋在這裏,“他們為了使那些生於貧賤的、那些一出生就當奴隸的人們能有美好的生活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第307頁),寫到這裏,有一句,“悲憤,極度的悲憤充滿了他的心”,在“可怕的家夥……病癆鬼……皮上衣偷來的”鄉議與“躺在這裏沉默無言”的烈士之間,在自己為之奮然不顧生命的付出和那些也是貧苦受窮卻不理解於此的人民之間,保爾站著,他依然作出了自己的選擇,民眾的不理解傷了他的心——那極度的悲憤是真實的——卻沒有傷及他的選擇。此後,他別了哭泣的母親,那驪歌般的手風琴曲子奏出來,“不是那種輕飄的音調了,也不是那種粗獷的調子了,也不是那種曾經使這青年手風琴家聞名全鎮的如醉如狂的奔放有旋律了。他的樂調現在是和諧的,它仍然有力量,但是比過去更深刻了”(第309頁)。這是保爾的第一次重要的內心叩問,他贏了。
第二次是他得知炎腫性病症、完全癱瘓的結局之後,在海邊公園一個長椅上的抱頭沉思,那是對他24歲的一生一年年一幕幕地回想與檢索,像一個鐵麵無私的法官,結論是“在那革命的紅旗上,也有他的幾滴鮮血”,但是未來、往後呢?往下的敘述相當感人,今天再看仍然如此,那個問題與深淵在他麵前,他坐在長凳上,像看著自己,或者另一個人,“他既然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戰鬥的能力,為什麼還要活著呢?”——現在誰會如此追問?——“在現在和在淒涼的將來,他將怎樣才能不辜負他的生活呢?用什麼來充實這個生活呢?光是吃喝和呼吸嗎?”在一連串“作一個無用的旁觀者”、“成為隊伍的累贅”的命運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