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的青春閱讀,由這樣三部小說串起來。三部小說中人物人生之展開、行動之背景的三種意象考察有些意思,海——麥田——路,從意誌的自性的對峙的海濱之人到意向的寄托的緬念的麥田之人再到意緒的行動的叛逆的路上之人,從審美意境到遁世意象再到儀式化的反庸常人生,從思慮到暢想再到表現,個體的一元、分裂再到紛亂,行與知在人的內部合聚分離著,個體、主體、實踐三層演化嬗變,書名不同的動詞大概可洞悉深奧,“煉”——“守望”——“在……上”,是三本書一目了然寫於封麵的中心詞,也有作者人物的人生寫意,鑄造——守望——出走(流浪),三者都需要意誌的。而意誌,恰是青春期最難的部分。1999年,閱讀牽引,緣結層疊,六十年前——1939年,梅益在上海正夜以繼日地譯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保爾的故事;五十年前——1949年,那個叫塞林格的作家還沒有種出他的“麥田”,隻是在雜誌上零碎地發著些短篇——他宣稱自己並不擅作“長跑”;四十年前——1959年,凱魯亞克在寫《孤獨的旅人》,三十年前——1969年沒過完,寫作者自己做了孤獨的旅人,步子快的話,他會追上年輕時曾一起旅行的夥伴——尼爾.卡薩迪(狄克原型)——他於前一年獨自踏上不歸路的,如今他們在路上仍然可以作伴。
凱魯亞克死於10月,也出生在10月。
《在路上》寫:“我在10月回家。”
是啊,不同氣質的人物與作者是可以同時得到喜歡的。正像20世紀初、中期諸多保爾式的人守著信仰獻出生命直至最後一息一樣,世紀中、後期凱魯亞克也喚起了一批沒有歸宿拒絕資本社會規範的靈魂在健康的大地上遊蕩、重新確認著自身,兩種行為和思想的膜拜者貫穿始終,在每一代都小心挑選著它的代言人。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多元時代,但我要說,唯其多元,選擇才是選擇,保爾與狄安雖有底層背景的相同,其價值取向卻是絕不一樣的:兩種文化,在三四十年間“爭奪”著至少三代人的青春,或說是為青春的度過提供著不同的參照。最後,隻是喜歡不喜歡之分,前者是喜歡就能做得到,後者可能更是做不到而不喜歡。隨別人去,個人隻是個人。多元從來都是理論的前提,對於一個具體的個人而言,實際上,一生,大多隻能有一元,複雜如人也是這般簡單,他不可能過於多麵、兩麵,縱使有,也必是階段性的,涉及選擇的這一元,是貫徹始終的,或者立,或者破,或者先破後立,或者破而不立,或者別的什麼,他總要偏重那麼一個。就信仰而言,對一個具體人講是絕對的,相對主義是另一個大範圍,一個人不可能在信仰問題上既這樣又那樣,如果把文化尺度挪用到信仰上來,以那一個相對來取代這一個絕對,那麼就是實用主義的,它留下了縫隙,可供填下不負責任的口實,以此作為公理。當然這樣的青春是片麵的,然而也正因為此,它又是全整的。因為它是真正真誠的。人一輩子所能選擇的其實不多,何況短如一瞬的少年。
那麼,我在哪裏?哪一個青春是我的青春。保爾說,人的一生的度過是為了回首之時不為虛度無為而悔恨羞愧;凱魯亞克的墓碑石板上生卒歲月之下的那行字是:
HE HONORED LIFE
他的此生沒有虛度。是那墓誌銘。
這個青春在夾縫中,不屬於誰。可以是友人,是同道,但是不疊合自己進去做他者替身。這個青春寫下來時,其實正在過去,不再成為糾纏,像郊遊第一次聽到一首歌其中的一句,模糊著,幾年之後才在一幀圖片上找到它,是說在一片青色的山岡上埋下一些什麼。提筆寫的時候總是忘。唱起來要更好聽些。
要等到最後才可揭開。命名是容易的。隻是不想現在做。寫下這行文字的人一向耐心。她耐心地等著看一個成為自己青春代言的人在體內誕生、降臨。在此之前,這個青春持守高貴,緘默無言。
附1:〔知青〕
“知青”,《現代漢語詞典》中是“知識青年”的縮寫。“知識青年”並不是如字麵意指一般的有知識的文化青年,它在內涵上有一鎖定,單指在20世紀60年代末年具體說是1968年開始的中國青年學生響應政府“到農村去”的號召上山下鄉的一個時代群體。漸漸地,這個概念固化於此,它的意義窄於它的字麵;然而在另一重,在社會文化這一重意義上,它的含量又遠大於“知識”與“青年”這兩個詞彙的拚剪。從“知青”這一概念裏,可以找到“上山下鄉”、“再教育”、“鍛煉”等社會性的外延,也可找到“老三屆”、“六九屆畢業生”等時序次第上的外延,然而更有一點有關心理人格方麵的內容相當容易在社會、時間的檢討或緬懷裏遺漏,“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均存此弊,那就是容易被忽視的“知青”他們除學生身份(已有知識定位著)之外的“青年”或“少年”的特別成長期。突如其來的運動、異地的環境、社會的背景、艱辛的生活諸種一並襲來時,理性仍未成熟的這一階段的人是無暇顧及自己的心理成長的,就是顧及了也無法全麵,此後的“知青文學”(包括以“知青”生活為背景的作品,和曾為“知青”的作家寫的這一時期的作品)暴露了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知青文學”確是“文革”給後來文化留下的唯一一份精神“遺產”,它構築了新時期文學中特有群體的特別文化現象。但另一方麵,我們也從中發現,在這一相對有實績的文學作品裏,青春期的多重困惑也如它在當時當地被現實過濾(也可能是遮蔽)掉一樣,隻剩了人與環境、自我與現實的衝突。不能不說,這是真實的,就大多數而言。但衝突在文學裏都一一得到了解決。或是衝淡的沉湎,或是激情的延續,或是對怨懟的克服,總之一一得到了解決,這又是真實的麼?於是虛構出來了,虛構與理想、夢想、希望是很難分的,它們糾結重疊,有時成就的是偽真,有時成就的是理想主義。於是到了紀念這場運動的三十周年之際,對反思“知青”運動的“知青文學”的反思產生了,偽真是指責之一,後代批評家想要一個全整的文化現象,他們不滿於已有的,其論不免旁觀(並無親證)的年齡隔膜,但也稍稍指出了一點要害,我想要害之一也在於青春期的無痛苦狀態,或者說它們普遍存在著青春期的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