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索
打開無論誰編撰的任何一部現當代文學史,麵對這個共存的問題,你不覺得奇怪麼?真的就是空白。沒有辯護的餘地。縱觀20世紀中國文學發展史,知識分子題材作品在百年曆程中大致可劃分為四個明顯的時期:第一階段是五四至20年代前後,以魯迅、鬱達夫的一些有關知識分子的短篇為代表;第二階段是大革命失敗後(1927年)至30年代初,代表作有茅盾《蝕》(《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巴金《滅亡》、《新生》,葉聖陶《倪煥之》,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等;第三階段是抗戰結束後20世紀40年代中後期,以錢鍾書《圍城》、路翎《財主底兒女們》、巴金《寒夜》為代表;第四階段是“文革”過後20世紀80~90年代,代表作有王蒙《活動變人形》、楊絳《洗澡》、張賢亮中篇係列。當然此種劃分隻是文學史的一種,便於研究的是作品與時代的關係,而在考察文學中人物時則會出現多重交叉,比如20世紀80年代作品中多有對50年代知識分子形象的心理探討,依據以上作品時間的劃分,則不免出現作品中人物無可放置的尷尬;所以,相對於社會學的討論,還有一種劃分可能更適合本文想說明的問題,即一種人物演變或生成史的劃分,是在此我以為依據的,即中國知識分子百年文學形象的檢索。或者說是從文學形象角度揭示百年知識分子於每一曆史時期的“思想史”,並將其精神流脈的發展與其以文字存的“形象史”做一檢視。當然這裏暫不涉獵這個含義深廣的課題的更深蘊意,而隻將它作為下一步有關知識者個人形象與其作者關係討論的一個基點。
那麼,文學中的知識分子形象係統構成如何?影響最大的,大致可分為20世紀初、中、後三時期的三大形象群。20世紀初期的知識分子形象主要以方鴻漸(錢鍾書《圍城》)為代表的留洋歸來的一代知識分子;20世紀中期知識分子形象以章永磷(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至《習慣死亡》係列)為代表的下放改造的一代知識分子;20世紀末期以莊之蝶(賈平凹《廢都》)為代表的世紀末或當代文化人精神概貌與“士”之負麵群達到了奇怪契合的一代知識分子。這隻是一個框架式的劃分,細梳理的話,仍有一些人物夾雜其間,堪稱代表,如20世紀初期知識分子形象倪煥之(葉聖陶《倪煥之》),跨越初、中期兩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倪吾誠(王蒙《活動變人形》),中期偏早一些時候的以姚宓、許彥成(楊絳《洗澡》)為代表的知識群體,20世紀末年在高校中集聚以格非《欲望的旗幟》為代表的高級學者(也有著與《廢都》文人一般情狀的末代症候群),等等。然而,無論初、中、末的時代,無論所受的教育與不同的經曆,無論作品敘述的手段描繪的風格多麼不同,他們——這個知識者群,卻共有著一個精神特征,甚至共有著一副麵容,即同屬一個“罪感的群體”。在這個百年的文學形象中,他們也共著時間的百年而走著一個對自身什麼東西(當然絕非宗教原罪)的“贖”的過程。無論是以西方文化為知識背景的方鴻漸,還是俄蘇教育培養出的章永麟,乃至可謂最純粹的中國傳統文人文化熏陶出的莊之蝶,幾乎都無一例外地難逃此運。當然一種現象可以從多重角度去獲得解釋。然而,最好的角度可能還是現象本身,正如解說鏡像怨得了鏡子但也要對對怎麼就產生了鏡中之物(像)的主體。
檢索主體,我注意到一個幾被忽略的事實,是,不同時代不同作者作品中反複出現的一個情節:“洗。”不消說《洗澡》中二部、三部分別以“如匪浣衣”與“滄浪之水清兮”來點題,將“浴客”、“洗螃蟹似,掰開肚臍”、“經常洗”的曆程與清洗之後各奔東西的結局寫了個透徹,《活動變人形》第五章以近兩頁碼描述了主人公倪吾誠對洗澡的熱衷,在給萍兒、藻兒信中猶不忘言及刷牙、洗澡:“他希望獲得確證,可以確認自己是清潔無瑕的。”“無偶有三”的是《綠化樹》題記也是引子的對阿.托爾斯泰《苦難的曆程》名言引用所泄露出的讚和口氣——“在清水裏泡三次,在血水裏浴三次,在堿水裏煮三次”,這也是一種“贖”,但卻不是“聖”的動機,而是在聖的表皮下包裹著“畏”的心理;這一點說明了贖之“贖”字,“贖”之目的並不在於贖回自身,而恰相反,是贖“自己還有自己”,是將自身洗去。如果說作者在寫作人物時也許帶著某種反諷暗示或者更多是無奈在裏,卻也真的無法解釋那畫像中為何獨無對自己此情此景的深切懷疑,多見的兩種聲音——一是沉重與苦難的怨憤,一是超越苦難的與民眾融合後快慰與欣悅的解脫方式,而少有甚至不見另一種知識分子,在任何境遇裏都堅持了知識分子心靈、知識分子看事物的思維與意識的知識分子。在被“洗”去了知識分子身份的形象裏重揀一顆知識分子的心,並經由此完成對理想意義的知識分子的塑造,對於本就置於現實之上的文學而言,這種要求不是奢侈而是相當樸實。曾經有論者言宗教意識的匱乏,稱中國知識者沒有形成自立的價值係統良知體係,後者較之宗教上找原因而言可能有些許道理。“洗”之贖,我起先認為與潔癬有關,因中國智識者雖無宗教,卻重臉麵。但讀得多了便讀出了本質:那洗不同於洗禮,就是詞義的洗禮,也並非主動與自願;然而被動而不願的事竟也做了做得還求完美並在現實檢驗的文學裏也能被那樣作為智慧而得到輕盈表現,不知各位看客如何,我無法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