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眾(18)(1 / 3)

童話發生在1972年。T城火車站,這個地點可能預示了某種驛動或動蕩的開始。然而從車站領回一個有家不歸的孩子的陳憶珠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走近了一個殘忍的故事裏,他們牽著手,孩子的手在她手裏,光滑冰涼,像條剛從河裏打撈上來的小魚,“她是一個……沒有生育過的女人。她回頭看看那孩子,孩子忽然羞怯地朝她一笑。那是花朵綻放的時刻。他身上那種光明噱亮的氣質一下子綻放出來,就像破曉的雞啼。她突然覺得心疼。美好又脆弱的東西總是讓她心疼和痛惜。”在1972年的夏天裏他們開始訴說,在一段少年成長的最困擾也最黑暗的時期,叫劉鋼的孩子遇到了信任、單純與光明,他們在地圖上旅行,手指所至,就是思緒停留的地方。

“有許多種方法,可以去我們想去的任何地方。”

“什麼方法?”

陳憶珠溫柔地望著他。

“比如,想象。”

就這樣,他們坐在不足十五六平方米的小屋裏,對著展開的地圖,背起想象的行囊,“走”過了那曲、措美、紮西則,橫塘、丫髻山、雪堰橋,還有三十裏鋪、漫山關、落水河……這是怎樣的旅程嗬,它增長著一個孩子對國土對自然的認識,它溫潤著一個女人對生活對生命的激情,這種滿溢著溫情與善意的時辰,使他們暫時擺脫和遺忘掉窗外正在進行的另一種時間,想象使兩人找到了在個人時間中放置自由精神的最好房屋。但是另一種時間並沒有遺忘他們,它眼明心亮,不會疏忽,它的辭典裏多半充斥著敵意的字眼,“敵人”出現了,李淑和張桂香,一個是孩子的母親,一個是陳憶珠向陽院的院長,嫉妒與猜疑已是家常便飯,總之她們吹響了號角一,而且用的方法也是“想象”。她們想象的殺傷力快速換算為群眾式的壯觀行動,一個孤獨的大人和孩子間在孤獨歲月中的友情終於在一個容不下它的時代招致最下流的改寫,結局是自殺,和失蹤。T城就這樣終結了這個童話。

蔣韻在童話終章不無傷感:“T城本來有過一個機會的,可以使自己變得柔軟、潔白、浪漫和有心肝一些。但是這機會終於失去了。T城不知道珍惜,它失去了最後一個機會。”這裏的檢討可謂激烈,不僅時代,而且女性,或說是時代中的女性,一部分已經異化到無法言說的地步:她們天生的想象力不是用在愛意與溫情上,而是對女性同類步步為營。小說寫到了母性的變形與女性的陰冷,她們對“她”更知道怎樣切中要害,怎樣折磨才能一拳擊中。走在人群中的孩子的感覺是敏銳的:“他聞到了血腥氣。他發現自己走進了凶猛的食肉動物的包圍之中。”最後,他當然看到了被剝得赤裸著上身的陳憶珠。旅行結束了。再不可能有。

“你愛一個人,他就不會死。”這個懂得勸慰的女人還是躍進了死亡。

渺渺“花在凋落之前是最美的”;《纏綿之旅》,張欣開宗明義,寫一位年過四十、萬分不甘願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為老女人的“女高音”。背景是交響樂團向流行晚會轉換、但還要打著“時代——我們”史詩樣演繹一代人曆程招牌的年代。這樣刻薄也許過分,但故事裏的事實,印證了這個年代,不僅因了《茶花女》與《其實你不懂我的心》間的觀眾選擇而專業不敵業餘,而且藝術更不敵人民幣,吳女士可以用50萬元買斷女高音獨唱的細節,你會寬容於我表述的激烈。夾在其間,準確說被女友潔熙拖了進去,黎渺渺,這個一向曲高和寡的可人竟也生出了對集體生活的幾分留戀。本來在此之前,她隻是躲在家裏,寫詩,看書,聽蔡琴,正如拉她進來的女友說的:“你呀,就剩下一個端莊了。”端莊的渺渺感慨於青春最讓人不舍的部分,不是緊繃的皮膚苗條的身材,恰恰是犯錯誤的專利,青春不再的渺渺之所以端莊謹慎,除了性格本身的文靜外,也還有怕犯錯誤而不及修正的心理。小說中有一句話,“最溫情的地方最市場經濟”,《時代——我們》懷舊晚會也非淨土,被50萬元頂替了獨唱的渺渺以為在一次激烈的辯護中遇到了真正的溫情,因為那人衝出來的語言聽起來全是珍貴崇高的字句,不能不有知音一場的意思,自然的,也生出幾分未來的期許,以至那晚在高樓上一起看星星,這個浪漫單純的女子會深懷情慷地自言自語:“我還以為城市被汙染得沒有星星了呢……真是好久好久沒有看過星星了……”但是她還是陷進了一個老故事裏,這樣的故事,一般沒有浪漫可言,隻不過不諳世故的女人猝不及防也無法相信。三角,是這老故事的結構。這一次奪走她以為的生命之愛的是女友,先是藍濛與渺渺,後是藍濛與潔熙,口頭上蔑視金錢的男人到底還是輸給了權力,或者利益。錢、權之下情感何處存放呢?了解她的江之郵說她“是一個愛情的失敗者,無論成功與否你都不會快樂”,敏感、自戀、細致又有著虛榮心的黎渺渺到底還是犯了一個錯誤,那是她無法控製也回身不及的。她輸給的不是愛情,而是這種情感驅動的利益,不是具體哪一個人將她打倒,而是不能不承認的已經蔓延汙染到愛情的功利。故事另起一行,“飛越激情酒吧”的寓意再明確不過地暗示,這個男人的選擇,不是選擇女人,而是選擇女人背後的東西;男人的初衷,不是愛人,而是勢利。最後一刻,身處其中幾乎被高熱裹挾著走的女人終於明白:成千上萬的男人並不是溫莎公爵,他們的最愛仍是江山、權力、錢財、地位。他們分得清正餐與甜點。小說中這樣的議論雖過於直白,卻終於有幾分夢醒的痛快。是嗬,這個在眼前的男人身無分文,風燭殘年,隻要有一線生機,他就會做出他的選擇,他的選擇已經無關情感,隻是生存。一旦學會妥協與背叛,才是從根本的意義上沒了青春,隻這一點,難道,一向著重精神生活的渺渺對其還會有愛和怨恨麼?她應該隻剩下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