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族(9)(1 / 3)

離我們最近的這一百年,沙化的厲害,生態保護、綠色和平來自知識界和民間的各種聲音不絕於耳,江河斷流、水源汙染、沙塵暴,人居住的環境顯然是愈加惡劣的,“自然”,這個概念也日益在字麵上有了些風幹的意思。設想從人群中隨意挑出兩個不同年齡的人,一個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中學生,一個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中學生,設若五年後再挑出一位21世紀10年代的中學生,三位對“自然”這個名詞的個人解釋絕不會相同:之於第一位學生的那個我,“自然”尚屬可見的有形“物”,居住的這個綠城也著實綠著,大片的麥地仍在記憶裏,提畫夾不用怎麼走就是滿是荒草的郊區,可以寫生,那時的“自然”名副其實,是與可以講出名來的植物互義的。隨著十年來城市的凸起,一切隨建設而起變化,文化也在其中,當然的,“自然”這個詞也逃不掉被刪改的宿命,我居住的這個城市在各類介紹文字包括最直接的從外地回來的列車廣播的介紹裏也刪掉了“綠城”這一評語好長時間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那解說詞,連我都說不清了。可見的是樓房鱗次櫛比,現代化的工地大興土木,不能不承認隨著人口遞增,人的居住水平確實提高了——在有錢集資的前提下;這樣寫,好像在發展論者眼裏倒有些冥頑不化,可以輕易劃到保守主義陣營。但是且慢,“自然”這個詞的的確確在這十年被發展得沒有了物質的對應性,一個詞一個概念一個漢字的實體的對應物趨於萎縮以致現實中難見其貌的結果會是什麼呢?是某一詞彙的縮水,還是更大一點,是某一種文化的風幹?

隻在這個意義上,我說“沙化得厲害”,不隻是找不到對應物解釋的“自然”——它當然脫水萎縮得厲害,這已有目共睹,並且科學哲學界與民間環保組織都在做著分內的拯救,他們的工作與成效也同樣有目共睹——不,我要說的是另種沙化,現在可能更多的組織與個人仍未及關注,它較之物化的自然也不那麼容易有目共睹。相反,它常常時時處處是無形的,它本身就是文字,不像“自然”這個詞,會有一個對應的“物”——風景植物的“物”——互襯著,使那個詞並不單調枯燥。然而,文字不然,它的“物”不那麼清晰,不那麼直接,甚至常常是找不到物質世界的對應物的。文字在“有”與“無”之間有種微妙,許多時候並不能一一對應,比若“心情”這一個詞,它對應的是“心”還是別的什麼實物呢,實在是說不清的。真的是說不清麼,這就給文字的生存——文字也是有生存的,它也有我們看不見或者置若罔聞的生命——留下了空檔,或者縫隙,還是餘地,就給那不需對應的留下口實麼?比方“自然”,也可以在今後抹去它的“物”、“質”的對稱麼?文字在“有”或“無”間的微妙還在於漢語言文化的多義性:一詞而有多個對應物,有時候這個“物”又確非實體,相反多經轉意隱喻之後,“虛”得找不到對稱,比如“人心”這個詞,它的對應的是人的心髒呢,還是那個代表了某種意願向背的“人心”?再倒回來,說“自然”,是生物世界“大自然”的“自然”還是表示隨意不拘謹的“自然而然”的“自然”呢?一詞多義的現象大約在漢語言文化裏時常遇見,在具體語境中它具體地與某一“物”對應;如果離開了一定語境,它的意義便抽象為一個含糊其詞的東西,像人心刀、“自然”一樣,找不到對應。

關於漢語語義語法無須我多言,舉“人心”、“自然”為要,隻是因為它們在現今已無可置疑的現代化進程中不期而遇同樣的命運,舉文字、文學、漢語為要,是看得見的在20世紀的後十年、80年代向90年代轉折的各方麵尤其經濟突飛猛進之時它的變化也是可見的,有形才可以論,有據才可以辯,“自然”置喙之聲已是不絕於耳,但是同一沙化命運的“人心”,卻少見評論。是的,這裏要說的就是“人心”。世界文化史的這一百年,戰爭仇恨掠奪殖民沙化著它;從20世紀的這最後十年,金錢財富窮困不均繼續著沙化,不是危言。20世紀90年代文學文本與80年代文學文本兩相比照,文化生態、精神生態麵貌纖毫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