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之下,水鄉的餘華們更少鄉土性及穩定感、安全感,無法解脫的流逝感、漂泊感在封死了文化家族歸途之後,轉為尋找生存的家園。家園尋找,源於對生存與存在等環繞20世紀主題的一些重要命題的關注與不安,也是在更宏闊的精神層麵甚至更為類的意義之上的追尋與遙望。這同樣是一種奠基。家園中心,依然是尋求一種更大力量的渴望,依然逃離不了鄉土性的特點,這再次說明了中國傳統的粘附性,或可視為人類軟弱期的一種心理風土,一種受壓抑民族長期消極而帶來的特異心理取向。在不排斥其凝聚力的情況下,我們也不回避其借家族、親族、家園等集體心向所築成的一麵擋風的牆,人是從何時慵懶到隻想“回家”的呢?是文化的固執抑或是生存的需要,百年終結之前總要有繈褓中人嗎?尋求永恒的精神寄托,尋求暫時的心靈避難所,那隻剛剛揭開個體生存幕布的手遲疑了一下,又輕輕放下了,我們的目光依然未敢朝向個人。
在談論以“生存鏡象”為主題的家族情結時,林耀華的《金翼》是一直被文學史忽略的作品,這部副題為“中國家族製度的社會學研究”的書以小說體裁寫成,卻不是一般意義的小說。它20世紀40年代在紐約印行,1947年在倫敦出版,並曾流行於日本學界。這裏之所以不將之納入社會學專著範疇,並不在於它采用的小說形式,而是在它講述辛亥革命至20世紀30年代中後期南方閩江中遊農村黃東林、張芬洲兩大家族興衰史時的敘述語氣,以及與《家》、《子夜》創作幾近同時的《金翼》卻與熱烈無緣的獨有金石味。無論是故事還是韻味我們又均可從四五十年後先鋒小說中找到或淺或深的痕跡,如“金雞山高聳而蒼翠,蠻村就位於山麓的低坡上”,令我們想起韓少功《爸爸爸》中的雞頭山;金翼之家“得名於附近一座形如金雞的山,山巒的一側如翅膀一般伸向新的房舍”的風水與家業興衰的對應預示,又令人聯想到陳忠實《白鹿原》中鹿家原坡上二畝慢坡地與白鹿傳說以及白、鹿兩家命運的神秘關聯;而對死亡、婚葬儀式、基祭、慶典、習俗等描述上的旁觀態度與純中性的敘述語氣,以及邊敘邊議的方式,又能在餘華等家族小說中找到對應,如“懷鄉病偶爾也轉移一下他的思緒,使他想起翠綠的金雞山下的農田和村莊,想起他童年時在祖父身旁走過的小路”、“離家鄉幾年之後,他現在開始懷著一種至愛的心情看著蔥蘢的田野”。如果單摘出這些白描般散淡的句子而不引注,很難與先鋒小說消解式敘述相區分。類比的意義在於聯係,依然有關文化與生存。《金翼》在族類爭鬥、兄弟分家、生意競爭等躁亂的家族事務中仍能透出相當冷峻的鄉土意識:“根,這個字顯然是意味著那一部分生長莊稼的土地”;引入注意的是以下幾段文字。寫東林幼時祖父的死:“我們日常交往的圈子就像是一個由用有彈性的橡皮帶緊緊連在一起的竹竿構成的網,這個網精心保持著平衡。拚命拉斷一根橡皮帶,整個網就散了。每一根緊緊連在一起的竹竿就是我們生活中所交往的一個人,如抽出一根竹竿,我們也會痛苦地跌倒,整個網便立刻鬆弛。”寫東林成年後,“把祖父母的遺骸入土一事在過去二十年間一直困擾著東林,這不僅出於子孫的責任感。這對他這個活著的人來說是多麼寬慰呀”;寫東林老年,“盡管已經年老體衰,仍然是這所大家庭中的最高權威的代表。他的控製雖比以前削弱了,但依然存在。”沒有他的話,法律起訴就會被提出,外界就會來插手管理和控製這個家族,隻要他還活著,黃家就不會完全破裂:“像步入衰老之年的常人一樣,東林沒有更多的奢望,隻期待著看到兒孫滿堂。比起過去,他目前更是家庭團圓和成功的象征……他相信,他的兒子們所有的優點和成功,都不過是他自己德行的反映而已。”依次形象地揭示了家族中人際關係的依賴性、向心性、凝聚性、封閉性與延續性。盡管其有比餘華小說更為社會化的農業係統與漁業貿易相衝撞的文化、時代背景和個人經驗的差異,但它對“一部家族的編年史”的修訂是建築在對生存狀態的鏡象描述基礎上的。
另外,與此題相關的還有《活著》、《祖先》(餘華),《邊緣》(格非)等。
可以看出,對生存鏡象的過於關注,限製了某種曆史的眼光,所以很難找到“命中注定,一百年處於孤獨的世家決不會有出現在世上的第二次機會”的最終的堅定。相反,在曆史轉型期給出的一些破碎圖景中我們尋到的隻是一些流暢語彙難以掩飾的鬱悒與感傷。有意味的是,這種感傷所帶有的河水味仍然滯重地撫摸著水下泥土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