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來(2)(1 / 2)

1999年,我第一次見到阿來。這年四川省召開青年作家代表大會,我作為達州市的代表之一,到成都參加會議(那時候我啥都沒寫,卻參加作家會議,想起來既荒誕又慚愧)。人很多,開了兩天,也沒見到那位已名滿神州的作家,直到阿來上台領獎,才看見了。他和柳建偉獲得“四川省優秀青年作家”稱號,馬識途老先生頒獎,擁抱了阿來,還在他厚實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幾下,對他的喜愛溢於言表。這幅景象,在將近十年之後,馬老將四川省作協主席的擔子交給阿來的時候,又重現了一次。那次得獎,柳建偉和阿來都發了言,柳長阿短,柳重理,阿重悟。阿來眼角的痣還在,突出而顯明,耳環是沒有了,神情內斂,不苟言笑,跟他照片上的精神氣質是一致的。隻是馬老擁抱他的時候,他才笑了一下,那是晚輩對長輩的謙恭。當時我依然沒讀《塵埃落定》,因而從根本上說,他在我心裏還是抽象的,隻是傾慕他。盡管沒寫過啥,對作家這行當到底向往,何況人家是成功作家。

關於《塵埃落定》的命運,倒是不斷聽人說起。小說不停地寄出去,又不停地被退回來。在阿來最困頓的時候,有書商出八萬元買他這部書稿,卻被他拒絕。某出版社領導與阿來有交往,在阿來麵前拍胸膛:我給你出,虧本也出。阿來一聽,卻把書稿收回。類似傳言,多得很。傳言中的一部分,後來在阿來本人那裏得到了證實。當時我聽到那些傳言,還沒讀他的作品,就對他有了很深的敬重。他骨子裏的那股傲氣,那種對自我藝術生命的自尊和自信,不僅可以解釋《塵埃落定》為什麼會獲得成功,還可以幫助理解阿來何以能成為中國的頂級作家。

2000年,我從達州的報社辭職,去北京混了些時日。雖是跟一些娛樂界的兄弟們混,但私下喜歡接觸的,還是作家。有次在右安門吃烤鴨,京地一位作家對我說:“你們阿來要是再寫五部像《塵埃落定》那樣的小說,就可以獲諾貝爾文學獎了。”他說“你們阿來”,讓我高興得跟他幹了滿滿一杯白酒。那是一兩裝的,我酒量寒磣,平時是不這麼喝的。印象中沒過多久,看《北京晨報》,知道《塵埃落定》獲得了茅盾文學獎。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當我最終讀了這部書,知道它不管獲什麼獎,都是書和獎項互添光彩。不過,我讀它時已到了2004年。在北京混起來沒意思,甚至難受,我就到了成都,並在成都定居下來,開始學著寫小說。開初寫得少,讀得多,某天夜裏讀完《塵埃落定》的最後一行,我在尾頁上寫道:“我讓一群野畫眉死了,然後我看見我自己死了。我的願望從未超越我的命運,但我還是死在了時間的前麵。畫眉雖‘野’,卻是柔弱的性命,我的腦子之所以出毛病,是因為被柔弱喂養過;我之所以又比別人智慧,是因為我把世界往簡單處看。然而,世界終究是複雜的,世界有著堅硬的、盤根錯節的理性,‘理性’手裏,握著一把冰涼的刀子。刀子捅進了我的身體,讓我聽到了自己血水滴落的聲音,看見了那些鮮紅的液體變成黑夜的顏色。聽見和看見,是感官的覺醒,也是靈魂的覺醒。從這個意義上說,塵埃落定,並非結局,而是停頓。”我接著寫道:“一個作家,弄一部近三十萬字的小說,筆卻一直在天上飛,這個作家的想象力該有多麼強大。”

托爾斯泰曾表達過這樣的意思:一部傑出的長篇,當有兩束光,第一束光出現在第一頁,它照亮小說的前半部;第二束光出現在最後一頁,它照亮小說的後半部。

《塵埃落定》,就是這樣被照耀的小說。

而就是這樣一位作家,阿來,卻強調文學要回歸常識。那是2005年6月,中國作協組織了一批作家重訪長征路,路經成都,被時任《科幻世界》主編的阿來,邀去他的“聽江浦”會所做客,當時有幾個文學博士在場,文學博士們談論文學,稍不留心,就可能用大詞把文學活生生地拽出本來的航道。阿來劈腿而坐,腆著肚子,抽著煙,低沉地說了一句:“文學要回到常識。”他並沒闡釋,我也沒問過他理解的“文學常識”應該是怎樣的,但我想,詩歌首先是詩歌,小說首先是小說,或許就這麼簡單。任何一段曆史,都會出現兩次:現場的和記憶的。文學重溫時間。還是那年,還是在“聽江浦”,有天和麥家、何大草、袁遠幾人去吃阿來,中午吃了晚上吃,除吃酒肉,還吃茶,除吃茶,還吃話。從下午一點,吃到淩晨兩點,話題涉及宗教、死亡、宇宙、古典文學、西方文學及文人如何做人等,一聽就知道是東拉西扯的,漫談式的。那次我才知道,阿來並非不苟言笑,他說起來滔滔不絕,笑起來朗聲朗氣,唱起來激情洋溢。他對宗教和人類演進的曆史,梳理得極為清晰——知道得清晰,表述得也清晰。麥家身上有一股可氣又可貴的“擰”,他認為中國古典詩詞一無是處,並且認為中國小說的“回避”和“太重技巧”,都是由古典詩詞演化而來。阿來背了一大堆古詩詞,說明它們是如何的好,麥家聽後,老半天不言語,都以為把他說服了,等他抬起頭來,結果還是重複先前的話。阿來沒能說服麥家,但他讀書之多,記憶力之強,邏輯之縝密,分析之透辟,真是讓人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