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七十三八十四
艾煊
生和死,是人生的兩極,不是存在就是滅亡。年輕的時候,很少去想這麼一個生令人高興、死令人恐懼的事。
少年時,初上血火交織的戰場,有一種複雜的心理。自願自覺上戰場的,也曉得在戰場上隨時隨刻都會死,但又害怕被一槍打死。剛剛進入社會,年少,生活才開始,人世間的許多事,都還沒有經曆過,就這麼急匆匆地、無影無蹤地消逝?自己憐憫自己,感到有點惋惜。但又覺得,幾億人都被放在死刑烤爐上的時候,這麼一種個人害怕死的想法,實在太自私、太卑鄙。一個很簡單的理性聲音在耳邊低語:沒有個人的死,便沒有大眾的生。害怕死和應該死,兩種感情,兩種理性並存。
仗打得多了,身邊的死人也看得多了,死是平常事,感覺上也就很平淡了。有時在塹壕或散兵坑裏,或者根本上就沒有什麼塹壕、散兵坑,就是趴在無遮攔的田埂或者墳頭下邊,對麵一梭子機槍掃過來,旁邊的人連一聲呻吟一聲喘息都來不及發出,就靜悄悄地、永遠地消失了。或者正在向將要被奪取的對方陣地跑去,跑到中途,迎麵來了一顆子彈,身邊的某位同誌立刻一聲不響地倒下了。似乎有點遺憾,他既沒有來得及還擊,更沒有看到馬上就要被奪取到手的勝利。
電影上,常常會看到這樣一個十分美麗的戰場鏡頭:一個人倒下了,立刻圍攏來幾個人,抱住他的頭,呼喊他的名字,要把他喚醒。他果然醒了,然後握緊戰友的手,艱難地、斷斷續續地交代這交代那,最後,再從懷裏掏了滴血的紙幣,交黨費。從從容容地辦完了這一切,頭一歪,手一放,死了。幾個活著的人,圍著這位死者,緩緩地脫下帽來,肅立,默默地流淚,或者失聲痛哭。這是攝影棚裏編造的掛彩和犧牲。戰場上,一個人負傷倒下了,第一件事是衛生員趕快替他包紮傷口,第二件事是趕快把他背下戰場,抬到急救站去。傷者周圍的人,沒有人去想到傷者。戰鬥還在進行,情況很緊急,打敵人是第一要事。別的任何情感,任何要辦的事,此時都自然地置諸腦後。在戰場上,對傷者最重要的關心,不是圍著他講廢話,硬擠出一點關心他的情感,而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包紮好,把他送下戰場。對犧牲者的悼念、流淚,那不是戰場上的事,那是戰鬥結束以後的追憶、思念。在戰場上,喊一聲為某某報仇,那種慷慨激昂是會有的。
仗打多了,看到死去的朋友多了,心腸也硬了,平靜了,沒有那麼多的傷感。就連自己何時被一顆子彈打死,也漠不關心了。特別是解放戰爭中,在我們華東戰場,差不多隔一個月就有一次大的戰役,雙方幾十萬上百萬人對陣,殲敵三千自損八百,一仗打下來,死人幾百幾千,傷者成千上萬,死人那麼多,死又是那麼頻繁,那麼容易,那麼平平常常。對死的稱呼也別致了,死,嚴肅點叫作犧牲,幽默點叫作報銷,和了結一筆賬目一樣簡單,平淡。
打鬼子,打老蔣,兩個大仗打完了,下了戰場,少年變成了青年,正一步步走向壯年。此時,離開了血火爭戰,開始了一種新的事業,和平的事業。沒有死亡影子的晃動,也根本不去想世界上還有死亡之事。隻有一次,到臨沂去看烈士陵園,靈堂的釉黑大理石牆壁上,一排排,一行行,刻滿了烈士的名字,眼前忽然出現了一位戰友的名字,眼淚不禁奪眶而出。越往後看,熟悉的名字越多。有非常要好的朋友,有在一起工作過的同誌。更多的是在同一個部隊,知其名,或者開會時見過麵,但私人間並沒有什麼交往的戰友。眼睛模糊了,眼淚剛揩過,又流出來。想看清後邊朋友的名字,不願讓眼淚遮住視線,但眼淚不聽話,剛揩過,釉黑大理石牆壁上,再出現一個熟悉的名字,一個一個看過去,不願有遺漏。看個不停,淚也流個不停。
麵對一麵麵釉黑大理石牆壁,沉睡在心底深處的許許多多幾十年前的舊事,快速地擁擠而出。不按時間順序,沒有頭緒,不連貫,不完整,事件片片斷斷,重重疊疊。這些片斷故事,和六萬多死者中一部分人的名字聯在一起,用飛快的速度,在心中信筆寫成了一本厚厚的傳記集,厚厚的一本曆史書。
站在釉黑大理石牆壁前,也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了今天,他們如果也像我一樣活到戰爭結束,活到和平後,是否也同我一樣,還要經受和平時期政治運動的無窮災難?或者,他會做出什麼樣轟轟烈烈的輝煌事業,又會有什麼樣榮譽的光環,會降臨到他的頭上?
除了在臨沂烈士靈堂,經曆過一次生與死的激烈思考,很少再去不著邊際地想生與死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