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艾煊(2)(1 / 3)

在1957年之前,艾煊是省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兼文聯黨組副書記),十二級高幹。反右之後,降為十五級;但比我這個二十級的仍要高得多,更何況他在創作上已有所成就——當時創作組內有資格寫長篇的絕無而僅有,隻他一人。所以開始與他接觸時,我是抱著一種“仰視”心態的。可是幾次接觸下來,隻覺得他和藹、坦誠、平易近人,自己的戒心也就不翼而飛。我們談得最多的是他近三年中在太湖洞庭西山的生活。他講,盛夏三伏,要從湖邊把一百多斤重的兩桶水挑到山上,這要比平地上挑同樣的重量吃力十幾倍,可是有一句當地的諺語說得好:“一擔水上山,一擔果下山。”果農的勞動是很艱苦的。可是在西山,果農除了要幹這樣繁重的勞動之外,還有許多心靈手巧的技術活。於是他的談鋒又轉到雙手能快得“雞啄米一樣”的采茶姑娘,他非常欣賞農民用“雞啄米”這樣形象的語言,貼切地形容出采茶能手的麻利與迅捷;他還用欽佩的語言講起炒茶狀元的神奇技藝,能將“碧螺春”烙成幹而不焦、脆而不碎、青而不腥、細而不斷的超級精品。他還帶著濃重的感情色彩談起茶汛時西山島上的清香得“嚇煞人”的沁人心脾的空氣。新焙茶葉的清香與朦朧的月色、輕柔的夜霧融溶,彌漫籠罩著整個村莊。這些富有感染力誘惑力的語言,不久就變成了美文《碧螺春汛》,先是在《雨花》上發表,很快又被《人民日報》轉載了。我感到這樣的散文是可以同時用視覺、聽覺和味覺一起去閱讀的。其他如《繡娘》和《鳥》等等的題材,我都聽他親口講述過。有的在發表之前,有的是在發表之後。因為我讀了他的文章之後,很喜歡問他:這些人物的“原型”是怎麼個樣子,以滿足我對“從生活到創作”的課題的需求。每談到焙炒新茶或果樹嫁接之類的高級技術活時,我總問他,你會嗎?他總是謙遜地笑著說,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跟農民學,我也學會了。

肯將生命也“搭”進去的人

在上世紀60年代初,艾煊雖因寫散文而走紅,可是領導上給他的主要任務是寫長篇。而他的長篇小說的題材是反映戰爭生活的,因此他昔日的戰鬥生活也成了我關注的焦點。艾煊的鬥爭生活閱曆是非常豐富的。先是作為一位民運工作者,後是作為新華社前線戰地記者,他都幹得非常出色。特別是在前線,他總是處在與“尖刀班”並肩衝鋒的位置。他認為可以到戰鬥中去“現場采訪”,可以去現場目擊,卻不去把握這樣的良機,僅靠事後向“拚死的血戰者”提幾個問題,寫出自己的報道,是非常“可悲可恥”的。可他又決不以這種戰鬥的經曆作為抬高自己的政治資本,每當講起過去的閱曆,他總是多講指戰員的英勇與可貴品質,不大涉及自己。我隻聽別人談起,在戰爭的歲月裏,他總是帶著一個收發報員,攜著一台手搖發電機,輾轉在前線的戰壕中,當他寫成戰地通訊後,就立即發至新華總社。但是有兩次機會,我聽他非常酣暢地談過他的戰地記者的經曆。一次是詩人徐遲途經南京,那時徐遲正準備寫《長江組歌》,組歌的第三部是《雄師》和《飛渡》,就是寫百萬雄師渡長江。徐遲曾訪問許多親曆者,但他還想找一位既是親曆,卻又是文藝工作者的同誌談談,這樣艾煊就成了他要訪問的最合適的對象了。時間是1962年夏天,地點是南京福昌飯店。艾煊說,徐遲是你同鄉,你也去。那天我旁聽了一個晚上。我才知道,艾煊雖不在渡江第一船上,但至少也是在最先的一批船隻中的一艘上。他的許多繪聲繪色地講述,以後被詩人詩化後,融入了《雄師》和《飛渡》的詩章之中。另一次是看電影《戰上海》,裏麵有一個情節與艾煊的一篇通訊中的情節是相仿的。當我問及他時,他才說起1949年5月27日解放大上海。可是在5月25日,他已跟著某部的兩個連隊,突入上海市。四周都是敵人,而他們就像一枚釘子一樣,插入了敵人的心髒。這兩段生活,雖與《紅纓槍》(出版時書名《大江風雷》)無直接關係,但可以想象,艾煊的“深入生活”決不是蜻蜓點水式的。他是肯將自己的生命也“搭”進去的人。在《紅纓槍》中他是反映一個環境極端複雜的年代,又構成了非常特別的犬牙交錯的形勢。他用了“蝦慌蟹亂”這四個字。當時朋友們都笑他,你怎麼用得這麼“怪”,可是討論下來不得不佩服他用詞用得特別“準”。這部長篇的“寫作周期”特別長,也寫得特別苦。前後花去了艾煊十一年青壯年時代的寶貴光陰。他從1954年就開始構思醞釀,也已開始動筆,反右鬥爭後停頓了好久。1960年“二進宮”後,他分配到的任務就是繼續完成這部長篇。1962年印成油印本三大本,到處征求意見。左折騰右折騰,然後再對照各種清規戒律,可走的路大概也是很狹窄的。等到1965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時,馬上要進入“蝦慌蟹亂”的史無前例的年代了。因此,這部花了十一年才得以與讀者見麵的書,卻未得到預期的反響。這對一位作家來說,可以名之曰“寂寞”。其實,從1964年的“兩個批示”一出台,艾煊想“寂寞”也已經不可得了。那年頭,指責文藝界已經走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於是為了證明這個估價的絕對正確,文藝界就需要大規模地自我貶低。在省文聯與省作協內部就有人開始對艾煊的散文進行貶低,其理由是像艾煊這樣的老革命,不去反映當前的火熱的戰爭生活,卻去寫那麼“纖巧”的題材,是革命意誌逐漸衰退的表現。又有一種說法,如果用書寫《紅纓槍》的時間與精力去寫現實的階級鬥爭題材,其收獲就不可同日而語了。有這樣熱鬧的“呼聲”,當然也不會令作家寂寞了。接著是“文化大革命”的滾滾洪流,給艾煊的大字報中,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艾煊——江蘇的肖洛霍夫》。在今天看來,這是大大抬高了艾煊的身價。於是艾煊似乎又對文學無所留戀了,他積極要求下放,他很想回到1957年下放時的那種境界中去。這次他的目標不是到太湖洞庭西山,而是想到宜興山區去,到茗嶺竹海去終老一生。說到下放,我在當時南京街頭常常目擊這樣的場麵:一支紅旗招展的隊伍,以一紙揮手的畫像和一個特大喜字為前導,緊跟著的是鑼鼓隊,發出單調的咚鏘聲,殿後的是一家人,他們身上戴著的大紅花說明了他們就是下放的主角。一對夫妻帶著幾個孩子,大人痛哭流涕,孩子見大人號啕,也就呼爹喚娘,路上的旁觀者也會為之飲泣。我不禁問自己:這是辦喜事還是辦喪事?其實這是當年的天大的怪事。艾煊全家下放到大華山去的那天早晨,我是去送行的,走進他家,東西已經搬得空空的了,很像是“掃地出門”的樣子。他當時大概沒有戴大紅花的資格,送行的是幾個親戚吧?我並不認識。同行的是他的年邁的父母,他的夫人古平,還有女兒墾拓、犁野和兒子早陽、竹茗。竹茗當時還是抱在手裏的奶娃。但艾煊與我握別時並無悲哀的神色,他走得很坦然,大有“解放”的意味。我懂得這位因下放到洞庭西山去而獲得散文豐收的漢子,不妨再到大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