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畢淑敏(1)(1 / 3)

1.不言放棄隻是暫別

畢淑敏

我小學畢業時以非常優異的成績考入北京外國語學校,錄取率是四百分之一。在三十多年前,能夠從小專修外語,是很難得的機會。學校的規條是:你的一生已經被黨安排好了,畢業後直升北京外國語大學,將來成為新中國的紅色外交官。

於是外語成了所有科目中的“重中之重”,甚至在初中階段,數學就成了“副科”。老師對我們的要求是:如果你練習到半夜說夢話,都是用的外語,你才是一個好學生。

我很喜歡數學,但是在這種偏科的教育下,覺得自己不合時宜,隻有把真實愛好隱藏起來。假如不出意外,我們這些從小專修外語的孩子,一定會被培養成標準的外語人才。這不是基於我們的愛好和才能的因素,而是社會這個巨大的砝碼,一舉決定了我們的職業選擇。

後來,爆發了“文化大革命”。學生完全中斷了學業,除了用外語背誦《毛主席語錄》,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裏,我們幾乎不學習任何科學知識。學校有一個很好的圖書館,當時有條特殊的規定,凡借看一本書,還書時必須交一篇大批判稿,否則就不能再借書。苛刻的條件沒有阻止大家讀書的熱情,幾個女生一窩蜂地跑到圖書館,每人借回一本書,互相傳著看,為了取得借書資格,我隻好違心寫上一篇批判稿。記得我當時讀的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於是批判稿就寫上: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宣揚了資產階級人道主義,他的錯誤觀點主要表現在如下段落,詳見第××頁……然後我就挑一段托爾斯泰的語句抄上。翻過一頁再寫,見第××頁,下麵又是一段原文摘錄。我抄寫得還特別工整。由於當時如饑似渴地閱讀,又很認真地做了記錄,至今書中許多段落記憶猶新。我用這種方法,取得了圖書館老師的信任,不斷地借書——讀書——還書。其他同學懶得寫批判文章,陸陸續續地也不再去圖書館借書了,可他們又想知道書中的內容,於是有人出了個主意:“讓畢淑敏每天晚上給大家講小說裏的故事吧。”這樣,就像長篇小說連播似的,我每天給大家講上一兩個小時世界名著,堅持了很長的時間。比如我很詳盡地講過雨果的《笑麵人》,有個同學(她現在美國)前幾年告訴我,聽了我講的故事之後,她再不想看原著了,因為印象太深了。回想起來,同學們的這個主意,還真讓我受益匪淺,因為要天天看書,還要認真讀懂;不僅要記牢,而且要把故事完完整整地複述出來。到了1968年,毛澤東發出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指示,數以千萬的青年人,打起背包,到偏遠的鄉下去了。在滾滾的下鄉洪流中,有一部分未被打倒的軍隊幹部,對自己的兒女下鄉很不甘心,提出軍隊的孩子可否當兵?表麵的口號是——在軍隊裏也可以接受再教育,其背後掩藏的動機是——軍隊中有技術兵種,子女比純粹當農民可能會有較多的發展機會。可能是出於穩定軍隊官員的目的,高層決策機構同意了“內部征兵”的決定。一時間,軍隊幹部的子女紛紛穿上軍裝。這就是在1969—1972年間,席卷中國大陸的“內部征兵潮”。不管年齡大小,從十二歲到二十幾歲,隻要父母的官職到達了某級職務,一律被征入;不管你的身體狀況,隻要沒有嚴重的殘疾,偽造體檢證明後也可以被征入;也不再控製軍隊的性別比例,許多女孩子擁入軍隊。這可以說是對“全員下鄉”的一種挑戰,使得在當時那種單一的職業選擇導向下,有了另外的一些可能性萌生。但這種選擇,是以家庭背景、父母的階層特征為先決前提的。如果你是出身工人階層,除了在對外征兵的激烈角逐中偶然被選中外,進入軍隊的機會十分渺茫。特別是平民女性,在征兵中,機遇幾乎是零。

我就在這時參軍。

到了軍隊以後,經過短暫的新兵訓練,就開始分配了。軍隊的女兵可供選擇的職業很少,一是衛生員,也就是醫務工作者。一是話務員,以後有機會做通信技師。就我個人的誌向來說,我很想成為一名技師,但據我所知,能分配去當技師的可能性大約為百分之三。

我至今非常清楚地記得,臨近分配名單公布時,女兵們的心情如火如荼。幾乎所有的女孩子都願意當衛生員,便很害怕僅有的那幾個當話務員的名額落到自己頭上。但我充滿著另外一種擔心:我不喜歡學醫務,卻很可能被迫穿上白色的護士服。

在這種恐懼與矛盾當中,沒有任何一名握有分配權的領導,詢問過我們個人的意願。在他們眼中,個人的愛好和素質是毫無意義的。當人的職業選擇被社會異化為一種沒有生命的物體時,自由受到了極大的限製。

分配名單公布了。我被分配當衛生員,緊靠著我的鋪位的另一位女孩子,被分配當話務員。她當時就哭了,因為她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名醫生,理想在這一瞬破滅。

事隔三十多年之後,那女孩已成為一名優秀的載波工程師,但我們暢談往事的時候,她說,我還是刻骨銘心地想當醫生。隻是這輩子再沒有希望了。我的夢想也在一刹那化為泡影,隻得極不情願地走進充滿了藥水氣味的病房。我後來問過掌管分配大權的領導,根據什麼來分配?領導說,根據概率。我們麵對著名單,勾勾畫畫,輪著誰是誰,很簡單,很快。設想當年分配的時候,如果我和我的鄰居女孩,在名單上占據的順序調換一下,那麼我就可以如願以償地當上話務員,她也不必等到下輩子才能一圓自己的醫生夢。那個社會被賦予職業生殺予奪大權的領導,大概永遠不會知道,借著偶然性這把利劍,他把很多女孩子一生的選擇改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