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陳染(1)(1 / 3)

1.一個作家的生活片段

陳染

一個儀式

在寫作的日子裏,我似乎每一天都要在自己的小工作間裏磨上一段“掙紮”的時光。這個情形外人是無法知道的,連我身邊的人也難以窺察。我臉孔平靜,神情肅然,寂靜地坐在桌前,身上是柔軟的半舊的棉布衣褲,不佩戴任何飾物。我麵窗而坐,桌上是一台打開的電腦。我的雙手洗得幹幹淨淨,像個在幼兒園裏吃飯前的乖孩子那樣,雙手合攏一動不動。

似乎是一種全然的靜止狀態。然而,我自己知道,明淨的空氣中有什麼東西正在無形地潛伏著流動,“靜態”中正有一種看不見的“動態”噴薄欲出——那是內心的光線,當我被這縷光線照亮的時候,一些文字就開始慢慢地坐落到我電腦中的紙頁上來了。

這似乎成為我每天的一個儀式。

以前,我曾在這個儀式中,讓電腦呈關閉狀,因為聽說電腦屏或多或少存在輻射。有一天,家裏的小阿姨進來詢問我事情,見我端坐著,電腦並未打開,便問我在看什麼,我“哦”了一聲。從此在這個儀式開始便打開電腦了。

有時候,這個儀式很短暫;有時候卻很漫長,漫長到一天,甚至很多天。

我無法說清這儀式中快樂與憂慮的比值是多少,也不願意計較。誰願意計較對自己的孩子所付出的快樂與憂慮的比值呢!

鍵盤之舞

常常是一些混亂的雪片般的念頭在腦中飛舞旋轉,我找不到源頭,心煩意亂,魂不守舍,感覺有什麼東西存在又抓不準,想脫開身又走不掉。恍惚中,有些“雪片”等不及我凝神屏息,就融化消失了,有些“雪片”則頑強地與擁擠的“熱”鬥爭著,存活下來,等待我的手指把它們敲擊在我的鍵盤上。

第一句話終於從腦子裏漫天飛舞的雪片中衝出來了,似乎從額頭打開一個神秘通道,其他的句子就順序湧出,輪廓漸次清晰,直到抵達深處,抵達我的某個意圖的完整和圓滿。它們像一隻隻聽話的小蟲子,神秘地聽任我的擺布,在我的電腦裏安了家。

對於我個人的精神活動來說,這個時候,我的樂趣已經完成,也已經足夠;其他的社會化過程,則是另外的事情,那些不再與我個人的樂趣相關了。

我曾偶然聽到過一句歌詞,“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這是我們熟諳的話語。它使我想到寫作,寫作其實是孤而不單,是一場和所有人在一起而誰都看不見你的獨享的狂歡。

我終究是可疑的

我常常在電腦前寫了又畫掉,畫掉又重寫。從轉椅上站起來,站起來又坐下。我寫了一首詩,寫完改了又改。第一稿像出自一個二十歲女人之手,激情而碰撞;修改之後,又像是出自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節製而深沉。然而它們的作者都是我,我是一個年齡隨時變化的女人,同時又要求自己恪守自己的規則。時光流逝了,我依然在這裏。

我常常疑慮,一個作家在電腦上顛來倒去,紙上談兵,與一個生活的實踐者在現實中的身體力行,哪一個更真實?哪一個更老練?哪一個更強大?

無疑是後者。而在現實中我終究是一個可疑而膽怯的人。

夢與寫作

我常常對寫作本身發生深刻的懷疑,最持久的一次懷疑發生在幾年前。那時,我的生活狀態也是一團糟,難以解脫的苦惱。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寫一個字,精神極為抑鬱,在醫院治療了數月才恢複。

我曾反複出現的一個夢就是考試,夢到自己麵對試卷回答不出的驚懼。早年讀榮格、弗洛伊德們學說的時候,記得他們關於考試和驚恐的夢大致是這樣的解說:考試的夢意味著夢者對自己的生活發生了新的評判,暗示出夢者對自己的懷疑和強烈的審視。而驚恐則昭示夢者正飽受著某種精神折磨,潛意識中存在著夢者想要正視現實中的懷疑和焦慮,並且麵對現實。

無論我們對西方精神分析學,特別是對弗洛伊德學說持有怎樣的批判立場,但在這一點上我是充分認同的。在我重新開始寫作之後,有關考試驚恐的夢,便不再做了。

我為夢裏不再麵對考試的驚恐而感到解放。為此,我願意寫作下去,思考下去!

我如何“深重”

倘若,隻有主動選擇冒險、苦難、動蕩、分離、痛苦等現實生活的元素,才可換來一個作家的創作源泉的話,那麼這樣的作家我是不會主動去做的。我願意保持生活的安寧、平衡與和諧,並為此付出努力和責任;我願意讓那些紛亂如麻、探求明晰的思想,隻活動於腦中,成為一種精神活動。而我本人的生活,為什麼要主動成為一個顛沛流離、動蕩不安的實踐者呢?為了寫作而受“苦難”嗎?不,決不!

同時,這個世界不能為了成全你是一個“深重”的作家,而故意戰爭連綿,也不能為了成全一種主流的苦難意識而永保苦難。和平、文明與幸福照樣產生“深重”!問題在於,我們傳統中“深重”的觀念,似乎隻被定位於社會動蕩、苦難貧瘠、居無定所、動蕩流離等相關的生活。

中國傳統的文化藝術觀念,似乎不苦難就不足以深重。難道發達和文明,就意味著深重的作家滅絕消失嗎?不苦難就沒有深重嗎?倘若如此,那麼人類發展的美好趨向真是與我們中國作家的職業追求相悖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