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家銷售與自購盜本
陳忠實
一
已經是十餘年前的事了,唯其刺激強烈印象也就深刻,所以至今不能忘記,這就是我第一次自家銷售自己的書籍的事。
那年夏末初秋,關中地區依然溽熱難耐。一天午後,一位長得頗為俊氣的年輕人走進我在鄉下祖居的屋院。他操著河南口音,自我介紹說是中原農民出版社的編輯,叫李明性,是來約稿的。
我很感動。我幾乎同時產生了對不起人的內疚。我祖居的西蔣村離西安大約五十多華裏,雖然有一路從市內通到郊區的公交車通達這裏,而終點站卻是設在一所軍事院校的門前,離我家大約還有八華裏的路程。我每次回作家協會開會或辦私事,先騎自行車走過這八華裏的土石公路,到軍校門口熟人開設的商店或理發店放下自行車,然後再排隊等待定時公交汽車進城。我自然會想到,李編輯在西安城裏轉車之後又乘上了通往我的家鄉的遠郊公共汽車,下車之後步行八華裏才找到我家,其中的辛苦和真誠,就使我感動而又感佩了。
我在上世紀80年代初調進陝西作家協會,搞專業創作。我當時的唯一感覺是我走到了人生的最佳位置,可以把心思和時間全部支配到我從少年時期就癡迷著的文學和創作上頭來。我在欣慰和感到幸運的同時也感到了壓力:如果我當了專業作家寫不出作品怎麼辦?寫不出像樣兒的作品怎麼辦?因為作協專業創作的幾個有限的名額是大家都關注著的。尤其令我不大自信的便是自己的底子,太淺太薄了。我沒有機緣接受正規的大學中文訓習,喜歡上文學之後所能閱讀的大多是受著極左文藝思想支配的東西,更不必說“文革”中的文藝怪胎了。我現在所慶幸的一點,就是我比較清醒地把握了自己,在取得專業創作資格的同時,決定回歸老家,回老家求得一方清靜去讀書。開放的中國也開放了文學的諸多禁區,外國優秀作家的傑作湧潮一般擺上了中國所有新華書店的書架,我得努力閱讀。通過閱讀真正的文學作品,排解以往關於文學的種種謬誤,盡快地接近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本身。另外,我想坐下來,靜靜地像吃飽了草料的牛一樣臥在陰涼下,回嚼二十餘年的鄉村生活。是的,從1962年走出學校進入社會到1982年調入陝西作家協會搞專業創作,其間整整二十年,我都是在自己的家鄉西安市郊區的基層工作,對中國農村和中國農民的了解和生活演變,與那些掛職體驗生活的專職作家藝術家自然就有諸多的不同了。這二十年的工作經曆和生活積累,需要回嚼,需要消化,我想隻有回到遠離城市喧囂的鄉間,才可以做好。住到鄉下祖居之地幾年之後,清靜果然是清靜了,不具實際意義純屬應酬的活動也避開了,文壇上不可或缺的是是非非嘰嘰咕咕也回避了。然而卻使那些有重要事情甚至誠懇撫助的朋友為找我而吃了苦費了周折。麵對從大老遠的河南輾轉來到我家的李明性,真是感動而又內疚不已。
李明性供職的中原農民出版社要出一套“中國鄉土小說”,第一批包括古華等作家的小說集已經麵世。我是被選定的一個,或短篇或中篇或中、短篇混編都可以。這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我的幾個中篇(包括即將發表的)正好可以編一本中篇小說集。我一一介紹了這幾個中篇的內容,他均表示感興趣。在我看來很不容易的出書的事,就這樣意想不到地落到實處了。這是我的第三本短篇和中篇小說集,想來真是令人鼓舞。作品寫出來能順利發表又能順利地結集出版,我覺得左鄰右舍從牆頭上彌漫到我家院子再灌進我的寫作間的柴煙都是清香的,擺搖著尾巴鑽到院子裏來覓食的村人的豬和雞都尤其可愛了。
照例,我隻能端給親愛的慈善如上帝一般的李明性兄弟一碗麵條。這是任何陌生的或熟識的朋友到我家來的無可選擇的待遇。我那時的兩百多塊的工資和額外的稿費收入,維係著一家六口人的生計,尤其是三個念著中學和大學的孩子,寄宿學校又增加了學雜費開銷。每當進入城市,便能聽到作家收入低微的頗能激起我共鳴的議論,而且有歐美以及蘇聯作家令人咂舌的高收入作參照,然而回到我的依然貧窮著的鄉黨中間,我的兩百多塊的月薪和“外快”式的稿費,卻成為農村人羨慕的優厚收入。我清醒地知道我生活在一個臨界上,我隻是一個中國陝西的尚不走紅的作家,用任何國家的作家和左右的農民作參照,都不大現實。一碗調了油炒蔥花的手工麵條對我是適宜的,對我的新朋老友雖有點委屈,也隻能是在心裏道一聲將就將就了。李明性大概也是真餓了,吃得還很順暢。似乎他也是農家出身,也是以麥子和玉米習慣了腸胃的,無什麼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