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院成立起來了,但是在教育部那裏沒有備上案,本科文憑國家不承認。我們又開始了一場爭取正式文憑的折騰。這時候鄧剛好像對文憑不文憑的不很在意。有的同學就嘀咕,一定要拉住鄧剛,不能讓他背叛。好像有人正式去找他談過,鄧剛表示,雖然我不想要文憑,但是我會跟大家一起奮鬥到底。但是最終也沒有辦成。北京林子太大,我們這群鳥兒顯不出來,如果在省一級,我想是會成功的。後來經多方努力,應該感謝嚴家炎先生,北京大學決定把我們收入到他們中文係,作為一個作家班,學習結束後由北大發文憑。這結果當然是最好的了。有的同學又嘀咕說,問鄧剛吧,難道他會放著北大的文憑不要?
開學時,他真的沒到校。這是大家怎麼也沒想到的,艱難奮鬥兩年多,可以說是千辛萬苦,到手的成果他卻不想要了。當時的鄧剛很紅,少了他我們這個作家班明顯會遜色不少,於是同學們集體寫了一封挽留信,派代表親自送到大連去請他回來。記得我還在信上以個人名義加上一句話,鄧剛王八蛋,回來吧,大家都想你。可是那個王八蛋真就是沒回來。鄧剛大約到今天也沒有什麼文憑,最多有個初中文憑,甚至初中文憑也沒有。可是今天來看,文憑對一個作家有什麼用?真的沒有用。
我對鄧剛最佩服的當然是他的力氣。一個曾經憑體力吃飯的人,他最崇拜的永遠就是力氣。力氣就是一切。這就好比一個籃球運動員,球打得好就是一切;一個百米運動員,跑得快就是一切。鄧剛在我們班裏掰手腕沒敵手。豈止是沒敵手,簡直就沒有同一級別的人。我們班裏也很有幾個壯漢,但是跟他掰腕子,他從來是先把自己的手放倒,讓你壓住,然後慢慢地掰起來,再把對方壓倒。真是神力!男人中我也不算弱的,但我從來就沒敢想跟他試一試。
人對自己崇拜的東西又總有一種要扳倒的衝動。這一點是受崇拜的強者要時刻記著的,別看大家對你畢恭畢敬,心裏都在算計著你哪。有一次開筆會,我對矯健說,夥計,咱倆收拾鄧剛怎麼樣?矯健小眼睛一亮,說,好哇!收拾他!矯健是個永遠經不得鼓動,又永遠不知深淺的人。他後來下海發了點小財,伸出一個小指,指著山東作協的大樓說,山東作協,我買下了!他也不想想作家協會是最買不得的東西,你買下幹什麼?給大家開支?李貫通寫矯健的這一動作真是神來之筆!當時正說著鄧剛進屋了。矯健迎上去說,老鄧,別看你個子大,我不服你!鄧剛一愣,說,呀,你們想造反?我一躍跳床上說,對,就是想造反!不容他多說,我和矯健一齊撲上去。我發現,鄧剛力氣大,打架卻沒有章法,兩隻胳膊亂舞一氣。矯健的眼鏡很快給打落,沒了眼鏡的矯健成了瞎子,隻顧趴地下摸眼鏡,我也給鄧剛打翻在床上。毆鬥了大約有半個多小時,鄧剛累得氣喘籲籲。在矯健的掩護下,我最終從後麵勒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勒倒,順勢翻到床的另一邊,緊緊地把他仰麵勒在床上,他兩隻手在空中亂舞卻抓不著我,掙紮不起來了。這次勝利讓我在整個筆會期間都非常得意。
鄧剛另一件讓我佩服的就是他的嘴了。我曾經說他是我所遇到的最能說的嘴。學人學物惟妙惟肖。他說他原本小時候是很少說話的,因為父親是反革命分子,很膽小,見人沒開口就發抖。後來他就強迫自己,見了人把眼一閉哇啦哇啦就講話,不管別人什麼反應,不管願不願聽,張開嘴就沒完沒了的說啊,說啊。後來他鍛煉出來了,成了現在一副無人能敵的好口才。對此我深信不疑,因為正相反,我小的時候是個很能說的孩子,甚至我的爺爺還因此而訓斥過我,說我說話太多,聰明外露。但是後來因為下了煤礦,隻用力氣用不著嘴,我就成了現在這樣一個口舌笨拙的人。人是可以自我塑造和被環境塑造的。
鄧剛的會說在他的人生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他的妻子就是他講故事給講來的。當年他已經三十多歲了,因為出身不好,婚姻很困難。那時候的女孩子誰敢跟一個反革命分子的子弟!但是那個大眼睛的漂亮姑娘給他的故事迷住了,先是自己聽,後來把他帶到家讓父母姊妹聽。鄧剛發揮了他的口才,在那些昏暗的晚上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那時候沒有電視,也不能打麻將,有人給講故事當然是一種不可多得的休閑娛樂活動。鄧剛就憑他的故事迷住了一家人,他們對這小夥子充滿了感激。這可是一個天大的陰謀,他們沒想到,最後的報酬是要他們家的姑娘。大連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不管什麼時候,你總能找到談戀愛的地方,那就是海邊。大海黑沉沉的,白色的泡沫不斷地濺到身上,昏黃的路燈光照在堤岸上坐著的一對青年人身上。鄧剛終於向心愛的姑娘攤牌了,他問,如果你家裏人不同意怎麼辦?這個平時看上去溫柔的姑娘用低低的聲音說,我跟你跑。聲音很小,但在鄧剛聽來卻是石破天驚,在一刹那間他感到老天睜開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