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關山萬裏,段續立在水車巨大的影子裏,彼此間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那一刻,段續心中一定湧上了他所熟稔的唐詩與宋詞,並且再一次被“日鄉關何處是”這樣的詩句深深地感動。光與影,物與詩,靜謐的,孤獨的,虛無的,永恒的,美的,一架工具成了矗立在水中的碑。
至此,水激輪轉,水行於天,人無灌溉之勞,田有常熟之利。一架集技術與藝術為一身的水車,以詩性的詮釋對衝決一切的勇氣做出了科學的糾正與示範。
四百餘年後的今天,歐洲,這啟蒙運動、工業革命的發源地,先進國家的聚集處,仍舊田園依依,斜陽鍾聲,綿延百裏,隨處可見中世紀的影子,千年禮樂,不絕至今。為了一堵舊時的城牆、一座破敗的教堂,不記得失地保存修複,隻為保留傳統的氣質氛圍。四百餘年後的今天,自段續後,蘭州黃河南北兩岸所建的百餘架水車幾成絕跡,這是對於“現代化”的片麵預期所產生的結果。我們或許並不缺少文化,但我們肯定缺少一種對民族文化的敬畏和理智。我們常常在現代建築魔法般的麵目前感到自愧不如,感到進退失據。可是當我們翹首遙望一架更放鬆、更流暢的自然而然的古老水車的時候,我們對現代主義的讚歎和驚訝就要大打折扣了。
兩種生命處於兩個曆史空間,可是生命與生命之間,孰輕孰重,孰親孰遠,卻是可以比較的。後者更符合我們血脈裏流動著的文化氣質,與我們秉性中習慣的春華秋實暗合,使我們和自己的根係在一起,讓我們回到自己的語言,自己的詩歌,自己的審美,自己的泥土。或許一架古老的水車,就能讓我們為“無邊落木蕭蕭下”這樣的詩句流出眼淚,就能讓我們抵擋住襲上心頭的什麼。這不是膚淺的懷舊,而是生存的必需。
據悉,政府將斥資重現蘭州水車,屆時二十架水車將齊立黃河岸邊,俯仰噴吐,城市林立的高樓大廈和已被霓虹“點亮”了的河岸將作為它們的背景。這是好事,但較之當年段續的個人行為,這樣的景觀必然缺乏詩意的光芒。段續為官時所督建的皇家陵園,便是赫赫有名的顯陵,如今有著“世界文化遺產”的封號。我們將要重現的水車,再過四百餘年,是否也能夠獲得這樣的殊榮,成為二十座矗立在水中昭示傳統與古典的豐碑呢?這是時間給予我們的迫害,留給我們的長久之痛:同樣的豐碑,敗壞時是那麼短暫,建造時卻如此漫長。
這位爺
老北平人力車夫的影像資料並不鮮見,但是這組老照片卻別有意趣。照片拍攝於何年,拍攝者是何人,已不可查,但從照片上反映出的信息來看,它們很有可能是出自一個外國人之手。我們不妨假設:有一對外國夫妻,在這年來到了中國北平。古老東方的一切都令他們興奮,這其中,北平街頭穿梭往來的人力車夫,也成了他們眼裏某種具有別樣審美趣味的稀罕事。於是,做丈夫的擔任起了記錄的責任,他們似乎和照片中的這位人力車夫建立起了不錯的關係。於是,我們的“這位爺”在洋人的鏡頭前,落落大方地擺起了各種姿勢,精、氣、神一樣不缺,摔跤,閑侃,乃至顧鏡微笑,完全沒有一個底層勞動者那樣慣常的落拓,甚至還有那麼一份勃勃的生機和滿滿的自尊洋溢出來。於是,“這位爺”在諸多的老照片中,給我們留下了一份難得的畫麵形象。他那麼自然,無拘無束,在洋鏡頭裏勞作嬉笑,自自然然地對那位洋夫人講解著他眼中的北平,並不排斥洋人的鏡頭探進自己的私人空間,儼然一位好客的民間文化大使,一位東方文明的導遊。他的做派,一定博得了這對洋人夫妻應有的尊重,不是嗎?與我們司空見慣的那些出自洋人鏡頭下的老照片相比,這組老照片傳遞出的,首先是一份怡然平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