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說卷
文/楊若蘭
給自己和所有堅持以中文寫作的朋友。
——題記
我在暑熱漸起的早晨,想起我的無花果和小院。
那並非屬於我的斑斕院落和果樹。
我的宿舍很小,縮在小院斜麵的出租公寓裏。在大片大片昏黃而粗糙的牆麵上突然睜開著一扇青灰窗戶。
那時還是貼身裹著鬆軟毛衣的春天。
小院女主人會給無花果灑水和修葉,她碎花裙褶的下擺就在初長成蔥綠的鱗鱗果葉之間時隱時現。沒有課的下午,我就一直地靠在窗口看她。看劃過天空的電線,看無風的空氣,看麻雀停在院牆。
惶惶的太陽,透過手指甜而瘙癢的微細紅血管,打在無花果潮濕如蛻殼蛹蝶般的葉子上,恍惚間似乎還可以聽到她體液蒸騰時發出的細碎噬咬聲;自來水擰開著,撐過製動的皮管插進繁茂厚沉的花圃;郵差打著單車鈴停下,往院牆外的茶色信箱裏塞信。那箱子上畫著一隻信鴿,肥白如瓠。
後來,小院的女主人死了,男主人搬了。小院便從此無人料理。
無人打理的小院,野草瘋狂地長,咬著牙蹲踞花圃。它們根枝粗壯而莖葉細長,如一片鐵釘的湖。湖的泥淖邊,垂著幾朵雛菊,高貴而病態有如病人褐色的臉。睜著雙眼,滿蓄秋涼。
無花果也發瘋似地長,大叢大叢的油綠的枝葉迫不及待往外掙脫,舐舔空氣。不長的時間裏會突然詫異於院牆已經洇了半堵墨綠,枝枝葉葉,斑斑駁駁。那些無聲而歇斯底裏地彌漫出黑色的綠啊,那些撕開生命腹腔疼痛著綻放的色彩,在正午日光的炙烤下結出堅實的傷疤。
也有些果枝,翻過院牆,晾到了牆外,茁壯如無數青筋暴起的手臂,成年男人的手臂,嚴實鎖住院外那盒郵箱。
那褪了漆的信鴿,空寂而黑暗的腹部裏,是不是還躺著主人遺忘的信件?
夜間風大,掀起無花果豐碩而寂涼的身體。那片海,那片在暗夜裏深沉如海的碧綠,那些層層疊疊的肉體,如驚蟄般泛起浪花,翻騰得熱鬧而淒清。
風漸弱,如掠過女人裙褶的手,是涼夜裏時隱時現的細長手指。在那墨綠葉子下,漏出多年前碎花下擺的眼淚。
深秋時候,無花果結滿果實。
鄰居小孩一路小跑,興奮難耐地踩上石塊,奔跳著摘那些果實。
二樓的爺爺挑了晾衣服的竹竿,斜俯在陽台撲打垂頭坐在院牆角的無花果。果實墜下,霎時如傾盆大雨。那麼多癱在鬆軟黃土上的果實,脫離母胎,滲著斑斑血痕。
小直和我要好。我們坐在院外的水泥板上。
“阿姨在的時候每年都會送我許多的。”他在衣兜裏摸出剛搶來的幾顆果實塞給我,那些猩紅疼痛的無花果。
“姐姐……為什麼它們不會開花?”
小直的雙眼澄澈而略泛著光怪的淺綠。
“它們……它們把花開在肚子裏吧。”
“噢……”他低下烏黑小巧的腦袋,“聽說小院要來新主人了……它們會被砍掉嗎?”
“……不知道。”
(該文為浙江大學第八屆校園文學大獎賽獲獎作品,作者時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2003級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