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紅濤
(一)
我看到那絲帶般的水,逐漸蜷縮成了一團冷豔的火。火焰不斷地流淌,從深棕色的泥水裏,緩慢地向上攀緣。那條殘破的水泥路,在這團火焰的蔓延路程中,發出季節性的陣痛聲。而在火的末端,落滿了水色的粉末,它們印象地閃爍著,給我很多模糊的影像與詭異的征兆。
奉先橋的正中間,橫躺著一條河,這條河幾乎是死了的,它的命運完全被雨水掌控著。河水渾濁,常年靜止使它看上去更像一道結痂的疤痕。我剛到奉先橋這個村子時,正值雨水稀少的盛夏。站在那條河旁,我能看到的隻有被灼烤變形的馬路以及一些沉默、僵硬的鐵皮和鋼屑。
那一年,我正被嚴重的腸胃病折騰得神經近乎崩潰,焦躁以及莫名的苦惱感使我寢食難安。奉先橋的胡阿姨讓我搬到她家小住一段時日,也許鄉村環境對我緩解病情有所幫助。胡阿姨開有一家製作煤氣瓦罐的私人工廠,奉先橋各個角落裏的鐵皮和鋼屑就是從那裏飛出來的。
在煤氣瓦罐廠裏工作的,大多是來自四川、安徽和江西等地的農民,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都是被城市所棄置了的人。那段時間,因為偷竊等犯罪事件頻發,城裏卷起了一陣抵製外地民工的潮流。許多因此而失業的人跑到了離城不遠的郊區和鄉村,試圖在這些私營工廠較多的地方找到一個新的工作。
有時候,我總覺得那個煤氣瓦罐廠就像一部劇情跌宕的電影,充滿了直觀與尖銳的視覺元素。工廠裏麵忽暗忽明的燈火,奉先橋天空下無數飛舞的鐵皮屑以及一張張寫實主義的臉孔。胡阿姨說,她和她的丈夫很早就想關閉這個廠子,一方麵由於效益不好,另一方麵是他們覺得在奉先橋經營這樣的工廠,出事的概率很高。但是當她幾度向工人們提起這個打算時,他們的表情都會顯得無比頹喪,一些年事已高的婦女甚至在一邊抹起了眼淚。胡阿姨說,那些年她時常看到工人的眼淚。而她的心坎,每次都好像被這些眼淚踢了幾腳,長久地疼痛著。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我永遠不會知道那種眼淚裏所包含的重量。常在半上午的時候,一些工人會找胡阿姨向她提前預借工資。往往這個月還未過去,下個月的工資便要早早地發放下去了。我曾看見一個四川的婦女到胡阿姨家裏借錢,她剛剛從煤氣罐廠裏出來,我似乎還能聞到她身上所彌漫出來的濃烈金屬味,重重地敲擊著我的嗅覺。對於借錢,她沒有太多的理由,她隻說:“我娃生病了,沒錢看醫生。”然後就站在那裏,低著頭,眼淚像一粒粒小石塊,啪嗒啪嗒地滴在她的衣袖上。印象中,胡阿姨幾乎從未拒絕過工人們類似的借錢。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卻讓胡阿姨和她的丈夫感到內心惶惑。煤氣瓦罐廠裏的原材料幾乎每天都要被人偷掉一部分,奉先橋的村民認定是廠裏的工人所為。胡阿姨因此召集煤氣瓦罐廠的所有員工開了一次集體大會,但是依然沒有人承認自己偷了廠裏的東西。胡阿姨的丈夫說,那我就把這廠給解散了吧,反正在這裏我也賺不了什麼錢,還給自己添這麼多麻煩。聽到要解散工廠的消息,當時在場的好幾名工人又暗自流下了眼淚。胡阿姨突然堅決地說道:“工廠不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