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關鵬飛
性靈說取意自“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敘小修詩》),這裏作為晚明公安派詩文創作的思想口號,有別於清時袁枚的詩論。著眼點既然放在當時成就和影響最大的袁中郎身上,不妨更縮小範圍,稱這個性靈說為袁中郎所提倡的性靈說,以便於更準確地與他的創作進行比較。清錢謙益在《袁稽勳宏道》文中雲:“中郎之論出,王、李之雲霧一掃,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模擬塗澤之病,其功偉矣。”“中郎之論”就是本文性靈說的內容。
一
“中郎之論”集中體現在袁中郎為別人詩文集所做的序文中。主要內容包括五個方麵:
(一)反對複古。“顧奚必古文詞而後不朽哉?”“大約愈古愈近,愈似愈贗,天地間真文澌滅殆盡。”(《諸大家時文序》)“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時使之也……夫古有古之時,今有今之時,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為古,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這是從時代變遷上來講。又從複古危害上講道:“近代文人,始為複古之說以勝之。夫複古是已,然至以剿襲為複古,句比字擬,勿為牽合,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辭,有才者詘於法,而不敢自伸其才……籲,詩至此,抑可羞矣。”(《雪濤閣集序》)
(二)提倡性靈。“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故多真聲,不效顰於漢魏,不學步於盛唐,任性而發,尚能通於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敘小修詩》)又江盈科在《敝篋集序》中引述袁中郎的話說:“詩何必唐,又何必初與盛?要以出自性靈者為真詩耳。夫性靈竅於心,寓於境。境所偶觸,心能攝之;心所欲吐,腕能運之。……以心攝境,以腕運心,則性靈無不畢達,是之謂真詩。”
(三)提倡自然。“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具為聞見知識所縛,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遠矣。”(《敘陳正甫枙會心集枛》)
(四)提倡真。“貴其真也。”(《諸大家時文序》)“大概情至之語,自能感人,是為真詩,可傳也。”(《敘小修詩》)“性之所安,殆不可強,率性而行,是謂真人。”(《識張幼於箴銘後》)
(五)提倡獨創。“彼聖人、賢者,理雖近腐,而意則常新;詞雖近卑,而調則無前。”(《諸大家時文序》)“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則必不可無,必不可無,雖欲廢焉而不能;雷同則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則雖欲存焉而不能。”“其間有佳處,亦有疵處,佳處自不必言,即疵處亦多本色獨造語。然予則極喜其疵處。而所謂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飾蹈襲為恨,以為未能盡脫近代文人氣習故也。”(《敘小修詩》)“見從己出,不曾依傍半個古人,所以他頂天立地。”“文章新奇,無定格式,隻要發人所不能發,句法、字法、調法,一一從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答李元善》尺牘)
二
中郎之論並非憑空而出,有深刻的社會、思想、文化背景。主要有以下六點。
(一)從創作實踐上來講,超越古人是非常困難的,不另辟蹊徑就會死於古人之下。對此袁中郎有深刻體會:“餘始入靈隱,疑宋之問詩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詞客,捃拾幫湊。及登韜光,始知‘滄海’、‘浙江’、‘捫蘿’、‘刳木’數語,字字入畫,古人真不可及矣。”(《靈隱》)
(二)同時代人對袁中郎的影響,尤以袁宗道和李贄為最深刻,其中袁宗道更多是扮演了溝通袁中郎和李贄的橋梁角色。袁宗道的文學主張,見於《北遊稿小序》:“其詩非漢魏人詩,非六朝人詩,亦非唐初盛中晚人詩,而丘長孺氏之詩也。”他提倡寫自我,對弟弟袁中郎自然形成潛移默化的影響。李贄對袁中郎的影響更為深遠。“先生既見龍湖,始知一向掇拾陳言,株守俗見,死於古人語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鴻毛之遇順風,巨魚之縱大壑,能為心師,不師於心;能轉古人,不力古轉。發為語言,一一從胸襟流出……”(袁中道:《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這一段非常形象地描繪出袁中郎從李贄處受益的情形。明代中葉以後,隨著封建專製製度走向崩潰,資本主義萌芽出現,學術思想界展開了對程朱理學的批判和鬥爭。李贄在著名的《童心說》一文中指出,儒家理學的最大特點是“假”,而他提倡的是“真”,以真人真言真事真文反對假人假言假事假文,他主張文學要寫“童心”,即“真心”,是未受過虛偽理學浸染的“赤子之心”,認為凡天下之至文,莫不是“童心”的體現。這直接成為中郎之論的核心思想。(三)佛家思想也成為中郎之論的一個思想來源。袁宏道的佛學思想主要是禪學思想,他的禪學思想也有一個發展的過程,從鼓吹人生縱情適欲的華嚴禪,到提倡念佛往生的禪淨合一的淨土禪,再演化為安心任運的隨緣禪。可以發現,不變的是在禪中追求真性情的態度,這直接進入他的文學主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