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重新挑吧,”仙女道,“歲月無疑把你教聰明了。還剩三樣禮物。記住——它們當中隻有一樣是有價值的,小心選擇。”
這個男人沉吟良久,然後挑了名望。仙女歎了口氣,揚長而去。
好些年過去後,仙女又回來了。她站在那個在暮色中獨坐冥想的男人身後。她明白他的心思:
“我名揚全球,有口皆碑。對我來說,雖有一時之喜,但畢竟轉瞬即逝!接踵而來的是忌妒,誹謗,中傷,嫉恨,迫害。然後便是嘲笑,這是收場的開端,一切的末了,則是憐憫,它是名望的葬禮。哦,出名的辛酸的悲傷啊!聲名卓著時遭人唾罵,聲名狼藉時受人輕蔑和憐憫。”
(四)
“再挑吧。”這是仙女的聲音,“還剩兩樣禮物。別絕望。從一開始起,便隻有一樣東西是寶貴的。它還在這兒呢。”
“財富——即是權力!我真瞎了眼呀!”那個男人道,“現在,生命終於變得有價值了。我要揮金如土,大肆炫耀。那些慣於嘲笑和蔑視的人將匍匐在我的腳前的汙泥中。我要用他們的忌妒來喂飽我饑餓的心魂。我要享受一切奢華,一切快樂,以及精神上的一切陶醉,肉體上的一切滿足。這個肉體人們都視為珍寶。我要買,買!遵從,崇敬——一個庸碌的人間商場所能提供的人生種種虛榮享受。我已經失去了許多時間,在這之前,都作了糊塗的選擇。那時我懵然無知,盡挑那些貌似最好的東西。”
短暫的三年過去了。一天,那個男人坐在一間簡陋的頂樓裏瑟瑟直抖。他憔悴,蒼白,雙眼凹陷,衣衫襤褸。他一邊咬嚼一塊幹麵包皮,一邊嘀咕道:
“為了那種種卑劣的事端和鍍金的謊言,我要詛咒人間的一切禮物,以及一切徒有虛名的東西!它們不是禮物,隻是些暫借的東西罷了。歡樂、愛情、名望、財富,都隻是些暫時的偽裝。它們永恒的真相是——痛苦、悲傷、羞辱、貧窮。仙女說得對,她的禮物之中隻有一樣是寶貴的,隻有一樣是有價值的。現在我知道,這些東西跟那無價之寶相比是多麼可憐卑賤啊!那珍貴、甜蜜、仁厚的禮物呀!沉浸在無夢的永久酣睡之中,折磨肉體的痛苦和咬齧心靈的羞辱、悲傷,便一了百了。給我吧!我倦了;我要安息。”(五)
仙女來了,又帶來了四樣禮物、獨缺死亡。她說:
“我把它給了一個母親的愛兒——一個小孩子。他雖懵然無知,卻信任我,求我代他挑選。你沒要求我替你選擇啊。”
“哦,我真慘啊!那麼留給我的是什麼呢?”
“你隻配遭受垂垂暮年的反複無常的侮辱。”有所往,有所返,有所離,有所聚,有所予,有所求——在路上。
路
張曉風
l
喜歡“路”那個字。
“路”的一半是“足”,意思是指“腳所踩的地方”,另一半是“各”,代表“各人有各人的去向”。
有所往,有所返,有所離,有所聚,有所予,有所求——在路上。
2
有一段時間的西洋戲劇,也不知為什麼,故事總發生在街上,跟現在的“客廳戲”、“臥房戲”相比,仿佛那時候的人渾身上下有用不完的精力和興頭,成天野在外麵。連莎士比亞的好幾個戲劇都如此,有名的《錯中錯》,主角便是從小離散的兩對雙胞胎主仆,一旦機緣巧合,居然同時到了一個城裏。這一來,街坊鄰居乃至妻子都被他們搞糊塗了,而這兩個人彼此居然還不知道。
看來,古人的街路真好。一個人大清早出門,就仿佛總有許多故事,許多躍躍然欲發生的傳奇情節在大路上等你——運氣好的時候竟然不妨在街上碰到自己的雙胞兄弟。
3
中國舊戲裏的伶人也叫“路歧”,有學者猜測原因,說是大約因為伶人常演“走入歧途”的情節,所以幹脆把演員叫成“路歧”。依我看,應該是演員自感於仆仆風塵的江湖生涯而采用的名字。一向愛死了一出舊戲裏的句子:
路歧歧路雨悠悠,
不到天涯未肯休。
附帶的,也愛東坡某首詩裏的薄涼意味,
俯仰東西閱數州,
老於歧路豈伶優?
想來,屬於我的這半生,做教授是不得已,真正羨幕的還是:
有人學的輕巧藝,
敢走南州共北州。
真正想去的還是那
衝州撞府的紅塵路。
能走南撞北,能把舞台當說法的壇,演千遍悲歡離合,是非得失,是多令人心動的一件事!
4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說這句話的哲學家,想必常常在街上溜達吧!事實上整個中國哲學裏所討論的問題是“道”,而道,既是“真理”,也是“言道”和“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