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教訓與啟示(4)(2 / 3)

坐在車子裏上街的孔子顯然相當愉快。他跟街上的人也熟,看見對麵有人過來,他就憑著車前的杠子彎腰致意,那根杠子叫軾,就是後來蘇東坡的名字。

有一次孔子照例又在路上走著走著,因為是異鄉,所以迷了路。叫弟子去問路,卻問出一肚子氣回來。那人的回答翻成鮮活的白話應該是這樣的:

“啊喲,他這人到處跑碼頭,什麼門路沒被他鑽遍啊,倒來向我問路,我才不給他這種熟門慣路的人指路呢!”

看來孔子是真的常常身在街路上了,也幸虧好如此,若是他身在廟堂,中國就少了一位“至聖先師”了,其實細算起來似乎古今中外的先知聖賢都習慣站在大路上說話。耶穌如此,蘇格拉底如此。釋迦牟尼如果不在路邊看到出殯鏡頭,哪裏會懂得生老病死,深宮裏怎能有可以令人悟道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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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有時勸人行善,而行善的項目居然是“造橋鋪路”。身為現代人當然不能再隨便鋪路了,但作為一個都市的市民,至少應該愛那些如棋盤如蛛網的縱橫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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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北,如果要散步,入夜以後的愛國西路最好,沒有一條街有那麼漂亮的茄冬。關於這一點,知道的市民很少,倒是小鳥全都知道。愛國西路雖短卻有逸氣,相較之下中山南路嫌板,仁愛路嫌硬,敦化南路嫌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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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化街那一帶最好騎腳踏車慢慢逛,一家一家的布店,裏麵一張大木案子,因為愛那種斑駁黯淡的木色,有一次我傻乎乎地問道:

“你們可不可以換一張新桌子,把這張賣給我?”

布店老板淡淡地搖頭:

“這怎麼可以——這桌子我做囝仔的時候就有了,大概八十年,怎麼可以賣!賣了生意會敗!”

沒買到木桌子,心裏卻是高興的。隻要那張木桌子在就好,至於在我家或在迪化街,豈不一樣?老板既真心尊重它,且讓他去生意興隆。後來每想起迪化街就想起那些實實紮紮的布店,一板一板的布匹,一張掛著老花眼鏡方方正正的老板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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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化街也賣種子和雜貨,種子對我而言最大的作用是“自欺”,沒有土地的人怎麼可能種花種菜?但有一包雛菊種子在手,至少可以想象一大片春花。

看雜貨批發也很過癮,大簍的愛玉子堆得像小山,想起來真像原礦一樣動人,這些小東西能洗出多少晶瑩剔透的愛玉來啊!一簍愛玉子足夠供應好幾條街的滑玉作坊呢!

木耳冬菇,幹枯黝黑,卻又隱隱把山林的身世帶到鬧市來。大蝦米也叫金鉤,有些霸裏霸氣的樣子,它帶來的是海洋的身世,已經沒殼沒頭,還一逕金金紅紅的惹眼。想來東北人叫它海米真好玩,到底是莊稼人,明明是蝦,卻偏說它是海裏的米。我每次總站到老板娘再三問我要什麼才離開。要什麼,一時怎麼說得清楚,要的隻是一個懵懂書生對生活的感知。每見貨運車南北奔馳,心中總生大感激,一粥一飯,一魚一蔬,都是他人好意,都該合十敬領。

平常不容易看到的黑糯米在這裏也能買到,黑黑紅紅,象減肥以後的紅豆,顏色如此厚意殷殷。如果此刻有人告訴我此物補血,我想必立刻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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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往長安西路轉,可以順便找到染料店。那些染料小包弄得我如癡如醉。自己染布,這樣調調,那樣攪攪,可以弄出千百種顏色,比畫畫好玩多了,平生不會畫畫的遺憾,至此也就稍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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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化街往另一邊轉過去是民生西路,我晃著晃著總會去買一、二隻光餅來吃。光餅圓而小,撒芝麻,微鹹,中間一個小洞,相傳是戚繼光部隊的軍糧,中間那個小洞是供穿繩成串掛在脖子上用的。我吃光餅倒跟曆史意識無關,隻因童年家住雙連一帶,常到民生西路市場上買這種小餅。光餅很耐嚼,象三十年來的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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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過紐約的第五街,去過舊金山漁人碼頭,去過好萊塢的日落大道、巴黎的香榭大道,甚至到莎士比亞故居使特拉福村的愛文河畔徘徊,隻是一旦人夢,夢裏的街衢繞來繞去卻仍是孩提時期的雙連火車站一幕。鼓鑼喧天處是歌仔戲在作場啊!海浪布幕攪成一片海雨天風,蚌殼精就從那裏上場了,管弦謳啞,吸取月華的蚌殼精一上場有好多掌聲啊!三十年前的七月半,路邊的一場野台戲,蚌殼精在海濤裏破浪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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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愛一個國家,從那個城市開始吧!

如果你愛一個城市,從那些街路開始吧!

而在你愛那些行路的時候,先牢牢地記下這些熙攘鮮活的街景吧!他們的住房是新的,思想卻是舊的。雖然住在嶄新的房子裏,但新的思想與主題仍然產生不出來。

新思想

烏爾法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