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遍東西南北,踏遍各地,尋訪了所有的人。
我尋遍了每一座城市,可是無論誰家也沒有它的住址。
我所要的東西這兒找不到。可是那些想作高官的人卻可以找到進身的階梯。
想要得到新汽車的人已經坐上了汽車;想要發財的人的金錢已經把銀行塞滿了。
隻有我的願望未能實現。因為我所想要的東西的確很稀罕,可是我非常希望能得到它。
是呀,我需要的是新的思想加新的世界。
在這裏,新收音機、新電影、新手表、新裝飾品,一樣也不缺,可就是沒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題。
在這裏,詩人們吟出了許多詩,但卻沒一點新思想。
春天帶給我們的仍是那被我們看了多次、嗅了多次的花。
我們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總是翻來覆去地誦著“花與夜鶯”的主題,沒有任何新的創造。
我們隻是在舊的事物裏搜羅新的主題。這不過是在老太婆臉上蒙一塊新紗巾而已。
這裏,母親們帶來了新生的兒子,可是頭腦裏卻生不出新的思想。
這裏,婦女們可以走出大門了,可是新的主題仍然不能從大腦裏走出來。
這裏,由於風俗習慣,姑娘在父親家裏成了老小姐之後才嫁出去。
這裏,媒人們正在舊思想的家裏進進出出,舊倫理比新思想更有市場。
這裏,舊觀念在老太婆的秋千上任意遊蕩,唱的仍然是老調。
這裏,靠施舍過活的人成了百萬富翁,目不識丁的人當上了局長。
孩子們一生下地就像個老頭子,他們睡的是舊時代的搖籃,聽的是我們那古老的兒歌,看顧他們的又是老太婆。如果我們的青年再不刮淨臉上的胡子,完全可以把他們稱為老翁。
我們把新帽子戴上頭頂,可是拒絕接受新思想;我們建造了新城市,可是住在那裏的全是老頭子,講的全是老故事。
我們在老頭們的集會上唱古老歌曲,還要這些老頭子們跳起青年人的阿丹舞。
我未能如願以償。我應該到別的地方去追求新的思想。
這種新思想與那些複古的人是不會在一起的。
如果一位八十歲的老翁剛娶親,他還是個老翁。一個老人穿上件新衣,仍然是個老人。即使他從一個舊城遷到新城,而那些舊家什也仍然跟著他一起走。
他們的住房是新的,思想卻是舊的。雖然住在嶄新的房子裏,但新的思想與主題仍然產生不出來。在這多塵土的國土裏,我僅隻希望聽見一點樹葉上的雨聲。一點雨聲的幽涼滴到我憔悴的夢,也許會長成一樹圓圓的綠蔭來覆蔭我自己。
雨前
何其芳
最後的鴿群帶著低弱的笛聲在微風裏劃一個圈子後,也消失了。也許是誤認這灰暗的淒冷的天空為夜色的來襲,或是也預感到風雨的將至,遂過早地飛回它們溫暖的木舍。
幾天的陽光在柳條上撒下的一抹嫩綠,被塵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滌。還有幹裂的大地和樹根也早已期待著雨。雨卻遲疑著。
我懷想著故鄉的雷聲和雨聲。那隆隆的有力的搏擊,從山穀返響到山穀,仿佛春之芽就從凍土裏震動,驚醒,而怒茁出來。細草樣柔的雨聲又以溫存之手撫摩它,使它簇生油綠的枝葉而開出紅色的花。這些懷想如鄉愁一樣縈繞得使我憂鬱了。我心裏的氣候也和這北方大陸一樣缺少雨量,一滴溫柔的淚在我枯澀的眼裏,如遲疑在這陰沉的天空裏的雨點,久不落下。
白色的鴨也似有一點煩躁了,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裏傳出它們焦急的叫聲。有的還未厭倦那船一樣的徐徐的劃行。有的卻倒插它們的長頸在水裏,紅色的蹼趾伸在尾後,不停地撲擊著水以支持身體的平衡。不知是在尋找溝底的細微的食物,還是貪那深深的水裏的寒冷。
有幾個已上岸了。在柳樹下來回地作紳土的散步,舒息劃行的疲勞。然後參差地站著,用嘴細細地撫理它們遍體白色的羽毛,間或又搖動身子或撲展著闊翅,使那綴在羽毛間的水珠墜落。一個已修飾完畢的,彎曲它的頸到背上,長長的紅嘴藏沒在翅膀裏,靜靜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間的小黑睛,仿佛準備睡眠。可憐的小動物,你就是這樣做你的夢嗎?
我想起故鄉放雛鴨的人了。一大群鵝黃色的雛鴨遊牧在溪流間。清淺的水,兩岸青青的草,一根長長的竹竿在牧人的手裏。他的小隊伍是多麼歡欣地發出啁啾聲,又多麼馴服地隨著他的竿頭越過一個田野又一個山坡!夜來了,帳幕似的竹篷撐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這是怎樣遼遠的想象嗬!在這多塵土的國土裏,我僅隻希望聽見一點樹葉上的雨聲。一點雨聲的幽涼滴到我憔悴的夢,也許會長成一樹圓圓的綠蔭來覆蔭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