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先生:
我因為久已無話可說,所以久已一聲不響了,昨天看見疑古君的雜感中提起我,於是忽而想說幾句話:就是對於《小說世界》是不值得有許多議論的。
因為這在中國是照例要有,而不成問題的事。
凡當中國自身爛著的時候,倘有什麼新的進來,舊的便照例有一種異樣的掙紮。例如佛教東來時有幾個佛徒譯經傳道,則道士們一麵亂偷了佛經造道經,而這道經就來罵佛經,而一麵又用了下流不堪的方法害和尚,鬧得烏煙瘴氣,亂七八遭。(但現在的許多佛教徒,卻又以國粹自命而排斥西學了,實在昏得可憐!)但中國人,所擅長的是所謂“中庸”,於是終於佛有釋藏,道有道藏,不論是非,一齊存在。現在刻經處已有許多佛經,商務印書館也要既印日本《續藏》,又印正統《道藏》了,兩位主客,誰短誰長,便各有他們的自身來證明,用不著詞費。然而假使比較之後,佛說為長,中國卻一定仍然有道士,或者更多於居士與和尚:因為現在的人們是各式各樣,很不一律的。
上海之有新的《小說月報》
,而又有舊的(?)《快活》之類以至《小說世界》,雖然細微,也是同樣的事。
現在的新文藝是外來的新興的潮流,本不是古國的一般人們所能輕易了解的,尤其是在這特別的中國。許多人渴望著“舊文化小說”(這是上海報上說出來的名詞)的出現,正不足為奇;“舊文化小說”家之大顯神通,也不足為怪。但小說卻也寫在紙上,有目共睹的,所以《小說世界》是怎樣的東西,委實已由他自身來證明,連我們再去批評他們的必要也沒有了。若運命,那是另外一回事。
至於說他流毒中國的青年,那似乎是過慮。倘有人能為這類小說(?)所害,則即使沒有這類東西也還是廢物,無從挽救的。與社會,尤其不相幹,氣類相同的鼓詞和唱本,國內非常多,品格也相像,所以這些作品(?)也再不能“火上添油”,使中國人墮落得更厲害了。
總之,新的年青的文學家的第一件事是創作或介紹,蠅飛鳥亂,可以什麼都不理。東枝君今天說舊小說家以為已經戰勝,那或者許是有的,然而他們的“以為”非常多,還有說要以中國文明統一世界哩。倘使如此,則一大陣高鼻深目的男留學生圍著遺老學磕頭,一大陣高鼻深目的女留學生繞著姨太太學裹腳,卻也是天下的奇觀,較之《小說世界》有趣得多了,而可惜須等將來。
話說得太多了,再談罷。
一月十一日,唐俟。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三年一月十五日《晨報副刊》“通信”欄,題為《唐俟君來信——關於〈小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