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當中,《浮躁》(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是較為重要又較有代表性的一種。這不僅是因為《浮躁》是賈平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並是第一次獲國際文學獎的長篇小說(1988年獲美孚飛馬文學獎),還因為《浮躁》是賈平凹的商州係列的集大成之作,而且經由這部充分傳達時代脈動的力作,表現出他立足鄉土又超越鄉土的諸多追求。可以說,在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創作曆程中,《浮躁》的繼往開來性質與標誌性的意義,都相當明顯。
《浮躁》所描寫的仙遊川、白石寨乃至州河地區,有兩個東西遠近聞名,一是因常鬧天旱而造成普遍的窮困,二是因田、鞏兩戶大姓出了不少幹部而被認為“風水好”。這一“窮”一“好”,就這樣矛盾地並存著、扭結著。作品裏有一句本地人對仙遊川的窮因的說法:“全由於這些大門大戶的昭著人物吸收了精光元氣所致”,話裏話外隱隱約約地道出了二者之間的某些勾連。
隨著金狗、大寶他們的遭際的一步步展開,人們逐漸探知了其中的奧秘,那就是權在鄉、縣的田家,利用職權,掌握河運隊,招工講關係,甚至肆無忌憚地欺壓百姓,強占民女。而勢在州城的鞏家,則以辦經貿和開公司的掩護,幹著走私、斂財等謀求家族私利的勾當。他們身為貧苦鄉民的父母官,壓根兒不為他們著想,隻求自己富貴,他們吸取的何止是商州地麵的“精光元氣”?
作者在作品的開頭部分,用了不少的筆墨,寫田、鞏兩家在解放前如何鬧革命,打惡霸。這種英勇無畏的行為當然值得敬重,但在解放後的幾十年裏,他們兩家都以此為本錢,既撈政治資本,又撈經濟資本,這就不免使先前的“革命”有了某種交換的意味。作品裏有一句描寫當時人們鬧革命時的順口溜說,“殺進商州城,一人領一個女學生”。而田家、鞏家虎踞龍盤幾十年,領獲的何止“一個女學生”?作者在這裏,由田、鞏兩家的為己不為民,漸漸揭示出了在某些地方尚存在的地縣官員地方化、地方官員家族化、家族勢力封建化的嚴重現實,而且對這種現象的合法化提出了嚴正的質疑。
事實上,仙遊川的人們也在為改變自己的命運奮鬥著,而改革開放又切實提供了這樣的契機,但無論是他們組織河運隊,還是開辦公司,每辦一件事都異常艱難,問題就在於,他們不僅要“與天鬥”,還要“與人鬥”。而那些坐鎮鄉、縣、州的各級官員,本該做為民造福的促進派,反而去苛待鄉民成了他們的對立麵。如此尖銳的矛盾,如此嚴重的問題,難道不值得我們蒈覺、反省和深思麼?什麼叫腐敗,貪財斂錢是腐敗,仗勢欺人是腐敗,腦子裏隻有“交換”意識而不顧百姓死活,也是腐敗。賈平凹在這裏,幾乎是義憤填膺地為我們較早發出了如今已廣受注目的要懲治官場腐敗的呼喊,而《浮躁》僅因這樣有膽有識的內涵,就使它飽有了自己的價值。
在深刻揭示某些地方政要的封建性與腐敗性的同時,《浮躁》還以金狗、小水、大寶、福運等年輕農人的自醒、自立與堅決鬥爭,寫出在苦焦的州河土地上滋生成長的新生力量,使人們在失望中又看到新的希望。
金狗無疑是這一新生力量的傑出代表。他有過參軍人伍的經曆,又有較高的文化素養,他關心國家的時政發展,更係念鄉裏的生存境況,加之善於動腦和敢於出頭,使他成為仙遊川進步和新生力量的領頭羊。尤其是他借用媒體的力量和田、鞏兩家的矛盾,使鄉委書記田中正被降職、縣委書記田有善被免職、地區專員鞏寶山被撤職,可以說大智大勇,石破天驚,硬把一般人都難以想象的事情變成了現實。兩敗俱傷的田家、鞏家,罵金狗“是一個亂世奸雄”,而州河的人們卻把金狗譽為“官僚主義的克星”。兩種說法憎愛分明,截然不同,但都從各自的角度對金狗做出了最衷心的評價。
當人們傳頌金狗的事跡,讚揚金狗的精神,並要推舉金狗參選縣長時,金狗卻急流勇退,回到仙遊川組織起自己的河運隊,並與自己心愛的小水正式結為連理。他還要去買機動船以壯大自己的河運隊,進而發揮自己在“智鬥官僚”以外的才力。看到這裏,人們既為金狗與小水這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感到欣慰,又不免替金狗從州城的大舞台退居到州河的小世界而感到惋惜。但這急流勇退,既為情勢所迫也屬金狗所願,正好使普通回歸普通,平凡還其平凡。而從金狗全力置辦機械船和小水望眼欲穿的企盼上,誰又能說這不是又一個輝煌的起始呢!這種進則大進,退則勇退,而且大開大闔、措置裕如的作為,正表現了金狗作為一代新人的自強、自立與自信。作為普通農人的一員,金狗是格外光彩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