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愛在這時,和舍監——他的同鄉——熊女士談天。我那時恰在寫寄給你的信,他可拿著了真憑實據啦,“嚇,不出門嗎?西裝不穿了嗎?嗬,我知道,你已經吊上了膀子啦,你沒工夫出門,沒工夫收拾,你忙著寫情書,是不是?”他偏著頭,睜開眼睛盯著我,臉子滑稽得可怕。我被逼得沒有退路,隻得報之以慘笑。我的臉燒得火熱一樣,說不出什麼。我是賊,我心虛,怕他理直氣壯而且幫手多;我怕他又來第二手,我告訴他說:“熊先生不在家。”這是好意,告訴他們莫久候。但反而招了禍:“我們是專來會熊先生的吧?見鬼啦,見鬼啦。”吳先生可不能不憤怒了。他罵著,旁邊兩個凶狠的臉子連忙打接應,視線集中在我臉上。我那敢再多嘴,用手掩著臉,遮住燈光使眼淚在暗中好舒暢的淌。我怕滴在桌上難為情,即刻轉頭取毛巾擦著臉,擦了半天。他們得了大勝,便高興的凱旋了。我這才痛痛快快的低聲哭了一陣。
我是淚人,受了點委屈就淌淚,淚嗬,你是我的武器,你是替我複仇的恩人。外侮之來是無盡期的,淚嗬,請儲藏在眼眶邊候著,煩你預備為我拚命的抵抗著。這次便這樣行了,我已發泄了一肚子的鬱悶。瑜,請別為我不快,因為你,我快樂了。請別恨他們,為著他們愚笨得可憐,我饒恕了他們!
愛你的皮克二十五
涵瑜:
不瞞你,最近我被邀到妓院去參觀過一次,雖然隻去坐一坐談一談,也得花幾塊錢。他們以為這是對我很客氣的應酬,他們的錢都是千方百計想法借來的。
嫖賭在北京的學界公然成了一種風尚,固然,有的以此為消遣,有的怕不免成為一個嗜好了吧。我不知這是學校製度不良抑社會製度不良,總之禮教之防太嚴,男女接觸的機會少,政府,業餘又沒有正當的消遣的場所和組合去愉悅他們的靈魂,消磨他們的剩餘的時光,致會他們不能不往嫖賭的路上奔,這恐怕是一個大原因吧!
大規模的賭場中的生活我不清楚,但嫖客與妓女的情形卻給我以極深的印像:
他們向妓院出發前,須經幾點鍾的籌備,借著了錢還得借馬褂,長衫,借這樣那樣。打算逛多少家妓院時,預先包定幾輛洋車,表示自己有包車。各人的錢搜攏來通盤籌算一下,裝進一個皮匣子,到了某人的妓女家,這皮匣子便暫時歸某人保管著。因為在妓女家掏出皮匣時,鈔票一大疊,誰敢說他沒有錢!明明在家裏吃的是饅頭,偏說在賓宴春和朋友宴會;明明在家裏躺在床上苦惱著,卻要說看梅蘭芳的戲去來,這謊話不會漏馬腳嗎?不會。他們預先打聽好某處演什麼戲,幾句重要的牛皮是經過了一番會議的。他們自以為是很闊氣的,但這樣的闊氣每每不能得到她們的歡心,他們便暗中偷她們的好香煙。那晚他們隻逛到兩三點鍾才回家,大概忘了學校還沒開課吧。
至於妓女方麵呢,“頭等”以南方人為多,初見她們儼然是處女和大家閨秀一樣神聖不可侵犯。可是多坐了一會便原形畢露了。她們的年齡老是十六七與二十歲之間。
妓女紅第曾對我一個朋友說她是十六歲,但我另一個朋友知道她極清楚,那次他特意同去了,他說:“紅第,你今年到底幾歲?”她無可掩飾,便敷衍著說:“隨便隨便”就一溜煙跑了。她們對於生客很忙,每每隻有幾分鍾能奉陪,但我們撩起簾子一看,她們卻在大門口歇涼,或與仆役們談她們的老故事。
“二等”妓院沒有“頭等”裏麵清靜美麗。因為價賤,逛的人也特別多。那次可真巧,我們在裏麵遇見我們從前師範學校的校長。他偕著一個專門學校裏的有聖人之稱的學監,也是從前我們師範學校的學監。校長一見我們便說:“嚇,你們也到了這裏啊,好啊,好啊,在學校裏太疲倦了,也應該出來走走。古人有句言,要及時行樂。”
哈,哈,不過常來是不好的噢。嚇嚇嚇,他不忘他的師長的身份,諄諄的誘導著。他很知道及時行樂,他隻生過三回楊梅瘡。至於那聖人,隻將背朝著我們,我們出那家妓院時卻聽見他朝校長蹬腳道:“我本不肯來的,本不肯來的,好,一來就……我知道會碰鬼的。”
朋友們隻肯逛頭二等,沒有見過世麵的周君和我卻定要到三等裏去見識,見識。我們兩人就違了眾議去了。剛進門,夫役們謙謹的嚷著:“先生,走錯啦,走錯啦。”我說:“沒有錯,沒有錯。我們是來打茶圍的。”妓女知道客人來了,都站在各人的房門口,任我們挑選,有的穿著領褂,有的赤著上身。她們取笑我們,有的私議著:“一定是車夫逃了,不然,就是聽差的開了小差啦!”
在“頭等”裏我所感到的是她們的那種紙老虎似的盛氣淩人的態度。我們隻要衣服穿得差點就會受她們的氣。
在“二等”裏呢,我覺得她們過於辛勞,過於苦楚。而在“三等”裏呢,那便是絕對的肉的販賣所,是純粹的鹹肉商場。為著生活,忍著創痛去逢迎各色的不相識的無情的臉子,將殘敗的軀體向人們貢獻。我不知如何世間會有這樣的一塊天地。瑜我真寫不下去了。
拿幾毛錢走到二三等妓院去消遣,這在北京人真是同每日三餐一樣的平常,但是我不以為平常的。你以為這不值得報告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