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昨夜我們的犯罪(2)(1 / 3)

我們重行在屋頂花園品茗,休息。男男女女,雜遝的在我們身邊走過。妓在我們前後左右焦急的蹀躞,盡力的拉,盡力的媚。女茶房,在我們未泡茶之前,是非常親熱的,現在卻預備回家了。誰注意縮伏在暗處的正襟危坐的老師?誰向老師閃著同情的眼光?在忘卻少壯的忙著追求的人群,誰推想到象老師這樣難堪的老境?這世界,這樂園,在老師眼裏直同沙漠。老師好象是被摔在荒地裏,淒然無語。即令有端詳老師的,大概都以驚奇的眼光,這般估量著竊笑著的吧:象這樣的老頭兒,還在遊藝場趕什麼熱鬧?跌倒了,又不是玩的。兒孫滿膝,在家還不夠享清福嗎?家長啊,青年的表率啊,帶著年輕人,在此地做什麼呢?不曾在這樂園遊玩過的嗎?不曾好好的享受過青春的嗎?……很晚了。我耳邊更緊張的繚繞著“去吧,去吧,幫幫忙”的哀訴。我依然“不去,老先生去”的回答著。終於一個差強人意的妓,看中老師了。她挨近老師,讓老師鑒別。老師同意了。交易成功,我們便往樓下走。

我向老師申明,出樂園,我得回家了。

但當我們正走下扶梯時,久已注意著我們的許多惡少忽從後麵鼓掌吆喝:“好,好,好,哈哈哈哈哈!”

老師惱怒的,嚴肅的直往前走,妓則滿麵羞得血紅,退到我身邊,猥倚著,哀懇的說:“請陪老先生去一趟吧,謝謝你。”

我拒絕了,妓便摟著我哀求著。

“你就同去一趟也不要緊的啊!”老師轉頭吩咐我。

因為離妓家不遠,老鴇扶著老師在前麵走,妓則溫柔的緊抱著我在後麵跟著。想起鄉村傳說的李代桃僵的故事,徒然使我替老師傷感!

直到走進妓家,老師才漸漸快樂了。摩撫著妓,象慈祥的祖父撫愛著孫女一樣,摟她在懷裏,問長問短,教她認字,甚至來了些粗淺的文字談。妓也在某種奢望之下,嬌柔的應酬著。當老師避著她偷偷的掏出他所應付的數目時,妓鬼頭鬼腦的瞧著老鴇,又瞧著我,狡猾地顛著頭。

“你今年多少歲數,老先生?”

她忽然癡呆的瞧著老師問。

“我啊,我啊,三歲——你問它幹嗎?”

老師板起麵孔對著妓。

“三歲啊,哈哈哈!——你猜我今年幾歲?”

“你啊,你——至少有九十八。”

老師有點憤怒的表情。

室內一時岑寂了。在不調和的空氣中,我便提出某教員和幾個女學生先後發生肉體關係的事,征求老師的意見。老師說:

“這,我以為破壞許多純潔的,無知的,女子的貞操,不能算是真正的戀愛,隻是女性的蹂躪者,這是不對的。

不象我們花錢向娼妓買到快樂,這沒有道德問題在裏麵。”

但當我將某教員所說的“趁著年華,能夠挽回一點青春就挽回一點吧”那種荒謬的說法告訴老師,老師卻又欣然的讚成道:“呃,這倒是真的。這倒有點道理。”

老師要吃點心,吩咐買餃子。不久,餃子來了,我看見老鴇向老師索了加倍的錢。

這晚,因為過遲,我便在老師的旅館裏歇宿。

聽著鄰室男女的戲謔,聽著窗外茶役的“先生,要姑娘嗎?”的煩聒,我本能的感到自己也象是被摔在荒地裏一樣。但一想及家裏那個“現今的老婆”也許還在等著我,明朝見麵,當然又是我不對,想及莊嚴的老師公然帶著曾經自己嚴厲斥責過的我作冶遊,同時更想及在湘城孤寂的度著殘年的師母,我是頭昏腦脹的睡不著。

白日裏的一切,和在妓家以後的種種推測,始終盤踞著我的腦袋。我絕不後悔這次和老師的會晤。也不驚奇老師這次的舉動。老師不過表露著生之留戀的偉大意義罷了。但冬天裏的春天,畢竟是反常的節候。青春的回複,也隻是孩子想攀摘天空的明月一般的幻夢。幻想著枯朽的古木想開出鮮花來的那種不自然的意味,除去妓的過分需索而外,我看老師怎樣擺布他那暮景蒼然的世界。

過去終究是漸離漸遠的無可拉住的過去,而明朝是追求不盡的茫無止境的明朝。昨夜的事,在老師,這隻是遊戲的意義嗎?

我們的犯罪

趁星期日下午有工夫,邀老鄒到附近的通信圖書館去,在路上盛稱這圖書館辦得怎樣好:職員都是盡純粹的義務啦,看書不賣票還可以借出去啦,也不必查那麻煩的四角號碼檢字法就可馬上借到心愛的書啦,老鄒是想參觀一下預備下次捐給這圖書館幾冊書,而我是老早就有這個誌願的。

走到圖書館,敲了幾下門,門是鎖著的。

“你們是借書的嗎?”荷槍的巡警突然走來問,槍上有刺刀。

“是的,”我答。

“辦事人把鑰匙交給我們區上了,請到區上去。”

“到區上去?!不,不,不看書也行的,幹嗎要上區?”

我一壁說,一壁往後退,心想到圖書館對門的朋友家坐坐,因為那情形實在有點兒蹊蹺。

“上頭有命令,請你們到區上去,隻坐坐問兩句話就沒事。”

好,照著刺刀的指揮,我們到區上。

走進傳達室,那裏早有五個被請來坐坐的人在搖頭歎氣。

“你們大家相熟嗎?”躺在睡椅上的巡長說。

“我們不認得他們,不知道他們認不認得我?”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