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走得早,爹去世的時候年僅50歲。按照莊戶人家的說法,這個年齡正是養家的時候,可爹就那麼狠心地走了。是那場可惡的大病奪走了爹的生命。那年我15歲,在外村念初中。是娘和哥哥嫂子埋葬的爹。
爹走後,我經常在夜裏夢見爹,經常號啕大哭著從夢裏醒來。可爹走了這麼多年,我卻很少聽到娘提到爹。即便有時候我們一起回憶爹活著的那些事,娘也很少攙言,隻在一旁默默地聽。娘對爹的冷漠讓我對娘產生了深深的疑惑,我經常暗暗地問自己,難道娘就不想爹?難道娘心裏記恨爹?當我仔細回憶著和爹共同生活十五年的那些片斷,卻怎麼也找不到爹和娘吵架打架的影子,甚至爹對娘一句粗話都沒有,原來爹和娘一向相處得不錯的啊。可娘為什麼這麼冷?難道真的應了那句話——人走茶涼嗎?難道娘對爹一點感情都沒有?一想到這些,我心裏湧起一陣莫名的悲哀,感到渾身冰涼冰涼的。
爹走後,曾經有好事者找上門要娘再找個老頭子,那老頭是個退休幹部,兒女都已成家立業。在這件事上,我們哥幾個很開通,因為老年人改嫁這些年在農村不稀罕,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娘晚年可以有個照應,省得太孤獨寂寞,還有,我們也可以放心在外邊做事,所以我們並不阻攔。沒想到,娘卻一口回絕了人家。娘的理由是,不想給兒女們添麻煩。這大出我的意料。不過娘樂意怎麼著就怎麼著。
這麼多年,娘就一個人住在鄉下的老房子裏,種著二分菜地、半畝口糧田,生活倒也不缺吃不缺喝的,日子過得平平靜靜。
但畢竟歲月不饒人。近幾年,娘的身體每況愈下,連背都駝了,走路也開始趔趄,並且隔三差五地感冒頭痛。我知道,娘大約離大去之期不遠矣。我開始心裏每天都提心吊膽,就怕這一天的到來。於是,我每隔十天半月就回家一趟,看看娘,順便送點好吃的,跟娘拉拉家常,拉拉爹活著的時候。可每次一提到爹,娘就打斷我的話題,並催我快回去,幹好工作,照顧好她的孫女。每次走的時候,娘都要堅持著送出街頭,直到看不見我了還站在那裏打著眼罩蹺著腳望著。哥告訴我這些的時候,常常惹得我眼淚婆娑。即便這樣,我心裏那個疑問一直如雲霧般揮之不去。
那一天終於到來了。娘臨終的時候,我連夜冒雨從城裏趕回老家。兒女們都到齊了。娘一隻手握著那個她戴了幾十年的暗黑色的手鐲,一隻手緊緊拉著我,一字一頓地說,兒呀,娘還有一個心願,娘走後,你要把這個手鐲和我一起埋在你爹的墳裏。當年我嫁給你爹的時候,你爹家裏窮,什麼也沒給我買。你爹覺得很對不起我,瞞著我,到海邊推了整整一冬天的鹽,給我買了這個手鐲。你爹那腿啊胳膊啊,都被鹽水給浸爛了,腫得像棒槌,天天流血流膿,遭了罪了。娘說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我們噙著淚水重重的點了點頭。那一刻,娘的眼睛雪亮雪亮。我看見,兩行眼淚從娘的眼角默默流下。
娘走後,我提醒大哥快去買磚給娘做墳。大哥歎了口氣說,不用了,爹的墳是雙墓子墳。我責怪大哥當年做這種墳,不吉利。大哥嘴唇哆嗦著,哽咽了半天說,不要怨我,當年做墳的時候娘硬要這麼做的,說那一半給她留著,將來好和咱爹做伴。我的淚如決堤的河水嘩嘩地流下來了。忽地,我明白了,娘之所以不願再嫁,之所以不願提起爹,是因為她心裏完完全全都被爹占滿了呀。我恨死了自己,狠命捶打著腦袋,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娘,我真渾,我真渾!
下葬那天,原本下著大雨的天突然一下子晴了,大地光亮亮的一片。令我們驚奇的是,爹娘的墳頭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兩隻黑蝴蝶,他們旁若無人地在墳頭上追逐著,盤旋飛舞著。看著這兩隻可愛的蝴蝶,淚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雙眼。淚光中,我清楚地看見,眼前出現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畫麵:爹、娘正在前邊那片農田的地埂上走著,爹扛著鋤在前邊,還不時地回頭望一下娘,好像叮囑了一句什麼,娘在後邊挎著筐頭緊跟著,他們倆就這樣一前一後地向著遠處的田野走著,走著……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她——那個曾經跟我海誓山盟、發誓白頭到老一輩子,卻因為我的下崗,在那個風高月黑之夜,偷偷跟外地來的一個個體老板私奔了的前妻,我的大學同學敏兒。我心裏一陣疼痛。驀地,我的淚又一次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