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人民公社時期,家家日子都不好過。我那時也就七八歲,上小學一二年級,家裏窮,兄弟五六個,家裏常常吃了上頓愁下頓。一年到頭,除了過年的時候鍋裏有幾片肥肉,平時連肉汁也難得吃上一丁點。

在農村,越窮的地方,各種人情事越多。不是今天這家生孩子,就是明天那家兒子結婚、女兒出嫁,要不就是東鄰家的老人死了,或者西鄰家有人病了等等。這些事都是娘出馬,娘常常今天從壇子裏掏出一把雞蛋去看生病的西家,明天籃子裏挎幾個饅頭到西家去吃喜飯。晚上夜深了,娘和爹還在唧咕,為不知哪天哪家又有什麼事犯著愁。

忙了父母,可也樂了我們小孩子。因為隻有這個時候,我們家幾個小孩子才有機會吃到一兩片娘從宴席上偷偷帶回來的肉。這一兩片肉帶給我們家小孩子的歡喜絕不亞於過大年。

記憶中,有幾次,娘吃喜飯回來,總會變戲法似的從大襟褂子裏掏出一個小包,那包有時是煎餅的,有時是一小塊兒報紙,有時或者幹脆是一片灰布。我們一見都爭著擁上去,因為我們知道,那包裏一定包著一兩片或大或小的肥肉。不用說,那肉是娘自己舍不得吃,偷偷留下的。我最小也最機靈,常常第一個搶到那片肉,可我卻不敢一個人獨吞那片肉,因為這是娘絕對不允許的。曾經有一次,我搶到了肉,一下子摁到嘴裏,咕咚咽下了。結果,挨了娘一頓擀麵杖揍。之後,每次我們都要把肉按人頭分成一樣大小的幾塊兒,每人一點,含在嘴裏,閉上眼,慢慢地嚼著,嚼著,直到肉丁嚼沒了,化了,我們還要抻著脖子,回味上好一陣子。這個時候,娘常常坐在一個小杌子上,笑眯眯地看著,很陶醉的樣子。我那時想,娘看我們爭著吃肉的時候心裏一定很滿足、很幸福。

好景不長。娘最後一次給我們帶肉是到近支八叔家喝喜酒。八叔、八嬸都是全村出了名的“細作鬼子”(小氣),待人刻薄。娘回來了,臉色很難看,坐在小杌子上半天沒動。我們知道娘在外邊肯定遇到什麼事了。我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敢多問,心裏隻惦記著能不能吃到肉。我們兄弟幾個眼巴巴看著娘。半天,娘抖動著手從大襟裏掏出一個小煎餅包,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裏赫然躺著一片肥肥的肉,更為驚喜的是那肥肉上還破天荒帶著一小塊兒黑乎乎的瘦肉。

這是娘帶回的最大的一片肥肉,也是唯一一塊連著一點兒瘦肉的肥肉。哥幾個的高興勁可想而知。每個人都想先嚐為快,我的唾沫蛋子早就在嗓子眼裏咕嚕咕嚕地響開了。我們都巴不得娘快說:孩子們,吃吧!可是,這次娘始終沒有說,我們也沒人敢動。又過了好一會兒,娘哆嗦著嘴唇,眼圈紅紅的,說:小三小四,你們要好好讀書,將來出息了,自己去爭肉吃,不要看人家的臉色,更不要沒有去偷,讓人家瞧不起……娘說著,踉蹌著站起來,奔到院子裏,將那片肉扔到了豬圈裏……

第二天,我從鄰居三嬸嘴裏得知,娘偷拿那片肉的時候被八嬸看見了,刻薄的八嬸當場說我娘是賊,把我娘重重地羞辱了一頓。

從此,我記住了娘的話,發憤讀書,10年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成了全村第一個大學生。兩年後,我走上了講台,當了一名人民教師,端上了山裏人最羨慕的鐵飯碗。打那以後,我們家的飯桌上開始隔三差五地見到了肉。

兩年前的一天,娘生日,我們全家人坐在大圓桌前,吃著香噴噴的大塊兒的紅燒肉,我突然想起了娘當年扔掉那塊肉的情景。我感慨萬千地說起這事,沒想到,我的話音剛落,娘默默地放下筷子,長長地歎了口氣,起身進了裏屋……妻子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知道,是我一時不慎,勾起了娘的傷心事。我真渾!

98歲高齡的老娘大限之日到了。娘拉著我的手,久久不願鬆開。娘斷斷續續地說:小……小四啊,我……我小時候,你……你姥姥就和我說過,做人要……要有骨氣,寧肯餓死,也……不能當賊,被人戳……脊梁骨,可那年月……娘為了幾片肉卻……做了幾次賊,娘辜負了你……你姥姥,也……也對不起你們,娘這一輩子心裏都不安生啊……娘說著,很平靜地去了。片刻,兩顆豆大的晶瑩的淚珠從娘塌陷的眼眶裏慢慢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