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從省城回來了,開著自己的小轎車。那車很豪華,鮮紅的外殼越發顯出小車的高貴氣派。

兒子回來了,母親很高興。看到兒子的車,母親知道,兒子出息了。喜悅從母親的心底泛出來,泛濫在那張飽經歲月的老臉上。

父親死的早,母親又當爹又當媽,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上了大學,在省城一家外資企業找到工作。兒子工作很勤奮,經過20多年的打拚,如今已是那家外資企業的部門經理。

除了兒子偶爾打個電話問個平安,母親平時很少聽到兒子的聲音,母親覺得和兒子越來越陌生。鄰居張老太、厲老漢的兒女們經常隔三差五地回來看看,拉著老人這轉轉那看看。母親看在眼裏,眼饞地咽唾沫蛋子。對門張老太就曾說過幾回閑話,說母親的兒子太不像話,也不知道帶母親出去轉轉。即便如此,母親卻不怨兒子,一點也不怨,到什麼時候都不怨。因為母親知道,兒子很忙,在外又沒個幫手,兒子一個人樣不容易。

現在,兒子開著小車回來了。70多歲的母親興奮得跟孩子似的,伸出那隻老手,小心翼翼地去摸車頭。手指剛觸到,那車突然紅燈閃爍,驟然響起一陣刺耳的鳴叫聲。母親的手一哆嗦,趕緊拿開。母親緊張地看著兒子,兒子笑了,說這是報鳴聲,防盜的。

母親想坐一回兒子的車的想法,就是在那個時候萌生的。說萌生並不準確,因為母親的這一想法由來已久。母親清楚地記得,兒子很小的時候曾經說過,長大了賺錢了,一定要讓母親坐一回小汽車。母親還記得,同樣的話兒子在去上大學的前一天晚上、參加工作之後第一次回家的時候都說過。可這20多年來再也沒聽兒子提起過。

母親這麼大年紀了,兩腳還從沒邁出過那個小縣城一步,更沒坐過一次小轎車。

母親心裏很矛盾。明明兒子的車就擺在家門口,直截了當說不就得了,可母親開不了這口。母親想讓兒子自己提出來,要是這樣自己肯定會同意。母親甚至想象著自己已經坐車裏,那種感覺比坐在厚厚的棉被上還要舒坦。

飯桌上,兒子津津有味地吃著母親做的可口的飯菜。母親坐在一旁看著兒子吃飯。兒子告訴母親,這次是出差順便回來,隻待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走。

母親很想跟兒子聊聊,兒子卻說自己很累,吃了晚飯就睡了,母親屋裏的燈光亮了整整一夜。

兒子要走了。母親再一次摸著那車,那車突然紅燈閃爍,接著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母親這次沒有驚慌,又來回摸了一遍,那神情像撫摸一個熟睡的嬰兒。

兒子走了。眨眼的工夫車子就無影無蹤了,好像從來沒有來過,母親的眼睛模糊了。

兒子走後的日子裏,母親想坐一回兒子的車的那個願望一天比一天強烈。於是,母親便經常做夢,夢見自己正坐在兒子的那輛紅色的小車裏走在去省城的路上,和兒子有說有笑。雖然醒來不免一陣惆悵和失落,但母親堅信,以後一定有機會坐一回兒子的車。母親想,下次兒子再回來,兒子不說,自己也一定要說。

十一到了,兒子打電話告訴母親,有幾個省城的朋友要來逛山。大城市的人就是奇怪,幾座山有什麼看頭?母親很高興,又可以見到兒子了,見到兒子就有機會坐一坐兒子的那輛漂亮的小轎車。

兒子還是開著那輛紅色的小轎車回來的。可母親並沒有能坐一坐兒子的車。因為兒子車裏都被那幾個城裏來的人坐滿了,還有兒子壓根兒就沒提這事,母親鼓了幾鼓,到嘴的話最終又咽下去了。

兒子走了,母親的心裏很抑鬱,話少了。母親不願意讓鄰居們知道自己的心事,可最終還是讓喜歡刨根問底的張老太知道了。張老太勸母親直接跟兒子說得了,可母親一口拒絕了。

轉眼過年了,兒子又開著那車回來了,母親還是沒能坐一坐那車。兒子在家的3天時間,整天開著車不是今天走訪這個領導,就是明天看望那個經理的。兒子壓根兒就沒提,母親鼓了幾鼓,又把話咽下去了,看來兒子早把當年說過的那些話拋到腦後了。

兒子走了,母親更加抑鬱,身體漸漸消瘦下去,走路都有些不穩了,但兒子不知道這些。母親不讓別人告訴他,一個字都不讓。

麥熟一晌,人老一時,母親說不行就不行了。兒子開車趕回家的時候,母親已經奄奄一息。兒子回來兩天了,母親卻遲遲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

是張老太告訴兒子母親的心事。

兒子頓足捶胸,抱起母親瘋了一般地朝車子奔去。沒等車門打開,母親已經咽氣了。

第二天,母親終於坐上了兒子的那輛紅色小轎車。不過那車沒有開往兒子住的省城,也沒有到有風景的地方,而是緩緩地駛向了小城西北角,那裏是一個建成不久的高檔火葬場。

兒子淚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