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開始記事的那天起,父親就沒有給過我一次笑臉。在家裏,父親對我從來都是冷漠、嚴厲的表情,使我望而生畏、不敢說笑。聽母親說,在我出生的那個寒風呼嘯、滴水成冰的夜晚,當接生婆恭喜父親得了千金時,他隻是不停地悶頭吸煙,對母親一句安慰體貼的話也沒有。母親強撐著虛弱的身子坐起來,看著我在啼哭中睜開了黑葡萄般清純的眼睛望著她、望著簡陋破舊的黑土房、望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又看著在這個窮困家庭中唯一值得信賴和依靠的丈夫,心如刀絞,臉上流下了兩行清淚。

“生女作嫁,生兒養老”,在落後的農村,重男輕女的觀念根深蒂固,父親給我起的乳名叫招弟。

5年後弟弟的出生,使父親歡喜不已。他經常把弟弟抱在懷裏,眉開眼笑,用他那枯枝般黝黑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摩著弟弟粉嫩、光滑的臉蛋,把疼愛全都傾注在了弟弟身上。我也喜歡弟弟的到來,因為弟弟給這個原本冷寂的家增添了不少笑聲和樂趣。父母下地幹活時,我就用弱小的身軀背著弟弟去玩;父母清閑時,我就乖巧地分擔力所能及的家務。

我8歲時,村裏和我年齡一般大的孩子都上學了,但父親一句“女孩子上學有什麼用,還要花不少冤枉錢”的話扼殺了我美麗的夢。看著小夥伴們背著書包高高興興地從門前經過,我含著淚花怯怯地望著父親,眼裏有祈求、也有無奈。母親摸著我的頭,歎了口氣,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一天夜幕降臨時,我來到村頭的小河邊,任憑淚水瘋狂地順著臉頰不停地流下。小河裏嘩嘩的流水聲無情地襲來,淹沒了母親撕心裂肺的呼喊。我呆呆地坐在河邊,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提著手電筒找到了我,默默地拉起我的手,在月色中我們娘倆依偎得很緊很緊。

在貧瘠的土地上紮根的小草,生命力特別頑強。命運的不公、生活的艱難更會激發人的潛能,化作生命的滋養。不知不覺中,我出落成人們交口稱讚的美麗善良、勤勞能幹的大姑娘。

弟弟拿到了縣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學費卻怎麼也湊不齊。我到縣城去打工一個多月,攢夠了弟弟的學費。就這樣,我在縣城紮下了根,開了家服裝小店。我不怕吃苦受累,待人真誠熱情,做事爽快麻利,小店竟然生意興隆。後來我不僅供著弟弟上完了高中和大學,還能擠出一些收入,補貼父母家用。村裏人見到我父母,都會羨慕地說他們是前世修來的福,養了個這麼好的閨女!就在村裏提親的人踏破門坎的時候,我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他和我一樣,出身貧窮,從小受苦,心地善良,性格堅強,在縣城裏做點小生意。

我結婚不久,父親病了。大學畢業後分配在北京的弟弟忙於工作,抽不開身,我和丈夫特地租車把父親接到縣醫院看病。一檢查,父親的病是肝硬化,得住院治療。我和丈夫便放下手裏的生意,承擔起服侍父親的全部任務,每天圍著父親端水送飯,耐心細致地護理照料。看到父親被病魔折磨的痛苦樣子,我眼裏盈滿淚水,焦急萬分又無法分擔。父親在恍惚中,那如風如煙的散亂往事,也串成了清晰的記憶,如電影鏡頭般漫上心頭:剛出生時,女兒那雙尋求父愛嗬護的清澈天真的眼睛;該上學時,女兒那雙委屈困惑而又失望無助的眼睛;為兒子籌措學費時,女兒那雙疲憊凹陷而又剛毅不屈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對不住女兒,女兒從小就努力分擔生活的重負,後來更是頑強地支撐起了這個家庭!自己怎麼能僅僅因為她是個女兒,竟然連一塊糖果、一支冰糕、一個擁抱、甚至一句起碼的關心疼愛的話語都沒能給過她!父親被自己的無情與偏心刺痛了,不知不覺中流下了悔恨的淚水。我卻誤以為父親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就握住父親的手輕聲勸慰:“爸爸,還疼麼?堅持一會兒,藥就會起作用的……”“爸爸,有我在身邊照顧你,別怕,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父親忍不住張開淚眼,第一次那麼認真地端詳著我,愧疚地說:“妮子,爸爸身體不疼,是心在疼呀!爸爸這一輩子太對不住你了,讓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呀……你能原諒爸爸嗎?”我忙打斷父親的話:“爸爸,千萬別這麼說,你生兒育女操勞了一輩子,對不起的話應該我來說,至今我都沒能讓你享點清福啊!”我終於看到父親對我笑了,笑得很真誠、很親切:“有你這樣孝順的孩子,就是我一輩子最大的幸福了。”聽了父親的話,我頓時淚眼婆娑,像個小女孩一樣把頭伏到了他的身上……

父親痊愈了,我又把母親從鄉下接來,兩位老人住進了我溫馨的小家裏。我和丈夫忙裏忙外,每天都用心為兩位老人做著可口豐盛的飯菜。有一天,我看見父親倚在廚房門邊默默地看著我在操勞,滿眼是感激和悔恨的淚光。我對父親寬慰地一笑,那笑裏充滿了溫暖的濃濃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