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輯 寫作,是對土地與民間的信仰(2)(1 / 3)

閻:是。好像李銳也沒有賣過改編權。唯一一次是寫完《黃金洞》的時候,演《北京人在紐約》的那個女演員王姬特別癡迷裏邊的女主人公,對小說有興趣,想拍,但後來審查沒通過,改編的事就到此打住。後來寫《黑豬毛,白豬毛》、《三棒棰》等那兩年,有五六個“地下導演”找我要拍,我說你們愛怎麼拍就怎麼拍去吧。結果全都是雷大雨小,雨過地皮都不濕。說實話,寫影視沒有別的目的,就是稿費比寫小說高,而影視隊伍少有文學素養好的,尤其那些導演。《人生》的改編也是因此做了一半,就此擱淺了。但通過這件事,我想我今年四十八歲,本命年了,寫小說也能養家糊口了,我將就此徹底根絕影視的創作。三十歲的時候,我一橫心,放棄了當官的念頭。四十八歲時,才下決心根絕了掙錢的念頭,這中間有十八個年頭,太漫長了,太浪費生命了。由此看,我的確是悟性很差的人。不過,好在我終於能夠根絕這兩點,終於可以專心於小說創作了。

張:你曾經坦誠地說過,你還一直有做官的夢呢。

閻:當然有啊。以前在部隊,二十幾歲時,我是集團軍宣傳處寫材料速度最快的,機關文書那一套很熟悉。在部隊,機關文書好,要當官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可是,後來我們宣傳處調來了一個處長,年齡和我差不多,但職務比我高兩級,而且嶽父又是司令員,這樣一比較,當官的念頭一下就沒了,如同意氣風發的少年看到自己道路前邊的燈光明亮,但把脖子向前一伸,發現那光亮原是人家太陽的餘光。明白了這些,就徹底放棄了當官的預想,一心一意想著小說創作。但寫小說稿費低,就免不了要想掙錢的事。而寫電視劇,是中國作家唯一的一條給自己經濟補貼的方法。所以,我寫了一些電視劇,做了一些影視垃圾。今年,我身體一直不好,頸椎病愈來愈重,經常頭暈不止,厲害起來口幹、惡心,天旋地轉,加上腿疼得經常上不去樓梯。而腰,又是十八年的老毛病。我對我的身體狀況一直比較悲觀,寫作早就到了力不從心的地步。我想,趁現在還沒有癱在床上,還能思想,還能坐下寫作,我應該把這段時間的精力完全用在小說創作上。文學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放棄別的,不想任何事情,全身心地投入寫作,致力於對這一片鄉土的表達,這是我對我後半生的唯一要求。

張:李洱就曾和我說起過你,他說連科為家鄉、為父老鄉親承載得太多了,許多人、許多事他都要關心,都要去照顧,那麼一大家子。

閻:這個事情沒辦法,因為你是農民,因為你出生在那塊土地上,你就必須為那塊土地上的親人、鄰居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

張:你能否具體談談你的小說和你的家鄉,也就是你與自己所出生的那個村莊的關係?

閻:我家住在一個鎮子上,那是一個很大的村莊。那個村莊是我寫作取之不盡的生活源泉、情感源泉、想象的源泉。一句話,是我寫作的一切的靈感之源。那個鎮子奇妙無比,任何現實中的一件事情都可能是荒誕的、合理的。比如:二十八年前,我當兵時村裏是六千口人,過去了將近三十年,村裏仍然是六千口人。三十年時間,村裏興旺發達,人們不生不死。村裏已經二十年沒有一對新人結婚,沒有一對年輕人去領結婚證。

張:這是為什麼?

閻:道理非常簡單,新人不領結婚證,就沒有計劃生育的問題。老人永遠不死,就沒有調整和上交土地問題。所以,我說中國的社會你們無法想象,表麵混亂,而內在裏自有其秩序。婚姻是人生大事吧?有結婚證才算合法吧?可你領結婚證就有計劃生育的問題,不領結婚證,完全回到新中國成立前的鄉村儀式結婚中,兩家人坐到一起一商量,雙方認可了,請親戚、鄰居來吃一頓飯,喝一場酒,這就“合法”了,男女可以住到一塊了,可以生兩胎、三胎、四胎了。我隻講這一點,你已經不難想象我的小說為什麼是你說的那個樣子、而不是別的樣子了。我經常說,對我來說,我不會沒有故事可講,不會沒有東西可寫,隻要我每年回到生我、養我的那個田湖鎮上走走、看看,聽我母親、姐姐、哥哥和鄰人們說幾句話,千奇百怪而又真真實實的故事和情節就如賽跑樣往我的頭腦裏跑,往我的頭腦裏鑽。寫小說、寫那樣的小說,不是我去選擇它們,是它們選擇了我。不是我要把小說寫成這個樣子,是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是生活必須讓我寫成這個樣子。我的小說構思,就是做到如何不違背生活的內在邏輯就行。抓住生活的“內在邏輯”,而非表麵人人都可以看到、感受到的生活邏輯,這是寫作的關鍵,構思的關鍵。

張:寫作中總得有一個最直接的靈感,有個靈感的導火索。那你寫作中的靈感和衝動是怎麼來的?長篇需要一個孕育,一個等待,包括你對下一個長篇的等待,是你等待長篇,還是長篇等待你,這是說不清楚的,需要一些鋪墊和積累,那麼短篇和中篇當然也包括一些長篇寫作,我還是相信靈感的突然襲來,噬咬著你,折磨著你。你的鄉村,你的土地給予你多大的靈感呢?